贵人说话都说两层,韩月绮这话,从字面理解倒也没错,陈家出事,你找沈家少夫人做什么?但如果深思,却让人有些不安,似乎在说:当初陈家夫妻俩送小妾,扰乱我的迎春宴,不见你秦尚宫出来主持公道。如今陈家出了事,你却来追查来了?这一碗水似乎端得不太平吧。
听起来是极快意的话,但这句话一出,秦尚宫立刻眼神一冷。
这不是无辜的人说得出来的话。
韩月绮也意识到失言,但秦尚宫已经欺身上来,见她手拿着点茶的银匙有些不稳,笑着道:“这可是殿下的茶,少夫人可要仔细……”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韩月绮的手。
是叶清澜。
给贵人点茶,是世家夫人必备的能力,前朝还常常以点茶来论人的心境高低,其实也不是没道理,点茶最要手稳,手稳要心平,心平则气和,能面对宫廷贵人而心如平湖,才是真正的贵夫人气度。
而清澜的茶向来点得好。
她一手握住了韩月绮的手中茶匙,一手提起茶汤,缓缓注入盏中,乳白色的沫饽渐渐从盏中浮上,她用银勺在沫上轻轻几划,有山川隆起,水绕山行,再在盏中一点,山川之上浮起一轮明月,是极雅致的景象,难的是豁达开阔,让人心中尘念顿消。
“多谢清澜。”韩月绮道,收回手去,和清澜对视,微微一笑。
“叶小姐和沈少夫人的情谊自然是好的。”秦尚宫在旁边冷眼旁观,不紧不慢地道:“只是叶小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沈少夫人吧?”
清澜只垂着眼睛,将茶盏放入盘中,饰以茶点。
“陈家遭遇意外,我们同为京中世家,也唇亡齿寒,十分关心。”她平静地抬头看秦尚宫:“要是秦尚宫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奏请殿下,请求协理大理寺,彻查此事。这样秦尚宫也能大展宏图,胜过在花信宴上随意盘问世家夫人。”
秦尚宫也没料到她竟敢这样硬气,一时竟找不到话回,连心中对韩月绮的怀疑也打消不少。
而清澜只是将茶匙放回原处。
“其实茶匙最好用瓷,不该用银,银器性涩,挂着沫饽下不来,有失圆融,不够雅致。”她抬起眼睛对着秦尚宫笑:“但殿下是贵人,小心点总是好的。秦尚宫伴驾日久,什么时候该存体面,什么时候该求万无一失,想必心中都有分寸。”
她是在说:此事与长公主殿下无关,你要真搅动风云,失了花信宴的体面,可是得不偿失。
“好了,再说下去茶都要散了。”她对着秦尚宫淡淡道:“请尚宫将茶呈给殿下吧。本来该是谁做了茶,谁就去呈的,但这盏茶只怕是说不清了,只能劳烦秦尚宫了。”
秦尚宫仍然不肯动,她是法家出身,自然锋利,锐不可当。但清澜是最坚实的盾,不似韩月绮都有取巧,她这样坚实敦厚,让人产生自己要被折断的错觉。
秦尚宫于是冷冷一笑,端上了茶盘。
“叶小姐像是喜欢做姐姐的,只是不要太和光同尘了才好。”
秦尚宫被打退,韩月绮才松一口气,继续收拾茶筅,道:“我得跟过去才行,不然那边又要起疑心了。”
清澜轻轻拉住了她。
“你这样紧张,反而处处都不像了。”她总是最温和的姐姐,总是先替她们解决了问题,才来教她们道理,看着她眼睛轻轻批评道:“月绮这事做得不妥当。”
但也因为这缘故,所以她们也都不怕她,都自有一套道理。
韩月绮又更加,因为她才小清澜一个月,虽然敬重她,但毕竟自己也做了这么久的夫人了。
官家坐久了尚且圣纲独断,何况普通人呢。韩月绮本来经过秦尚宫一番,惊魂普定,心中是有委屈的,听了清澜这话,立刻直直地道:“卢文茵给我家送小妾,我也给她送。怎么,卢文茵做得,我做不得?”
要是这时候停下,也许就不会起争执了。
但要是会停下,就不是叶清澜了。
“君子谋道不谋食,小人谋食不谋道。”她仍然平静劝韩月绮:“卢文茵平素张牙舞爪,是她糊涂,但如果你也跟着糊涂,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因为她说的是真话,所以才更难消受。长公主殿下尚且要克己才能采纳,何况正在心绪难平的韩月绮呢。
“清澜倒是不糊涂,但怎么到了如今呢?”
话出口韩月绮就知道失言,张口说了句“我……”,要去伸手拉清澜,清澜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她生气也是这样平静:“天色不早了,沈少夫人自去忙宴席的事吧,我也要去照看妹妹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