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从高高的御台上缓步走下来,与承曦对面而立。承曦清晰地记得,那日天帝先是怔了一瞬,随即微微仰首,笑着道,“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承曦与天帝的相处,在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变得有些微妙。天帝多数时间,不是在处理六界政务便是闭关修行,即便他们作为血缘相连的亲叔侄,也不常见。最初居住在天帝宫中时,他对这位伯父是抱有情感上的依赖的,类似于雏鸟情节。裂缝从何时开始出现已无从追究,大约天庭上下对那人失踪的蔑视算是导火索,之后桩桩件件,流言蜚语……
天帝可以永远不着痕迹地粉饰太平,常年与他维持着不亲近亦不疏远的恰当距离。但独自在偌大的天宫中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所有的困惑与委屈无处排解,只能在内心反复磋磨消化。渐渐地,心就变硬了,不再依赖信任任何人。
其实,近些年来,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承曦也学会换位思索,理解天帝坐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并非随心所欲,反而诸多身不由己。但理解归理解,年幼时的信赖,终归是再也寻不回了。
当年,关于他在未经涅槃之前提早承袭战神位列,下凡捉拿穷奇一事,天帝是犹豫的。倒非是因为心头血的缘由,承曦天赋金丹后天勤勉,五百年锤炼之后,灭业之火的神力至臻至阳,几乎上天入地无有对手。除非魔王现世,否则万无一失。而若非取得他的心头血,魔王封印无法破除。因而,这乃一个无解的悖论,无谓担忧。那些危言耸听者,不过一知半解,庸人自扰罢了。
可只有天帝与承曦知晓,灭业之火虽所向披靡,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待涅槃之后,方可弥补。
所谓“业”者,恶也。身业、口业、意业,但凡行走于六界之中者,无论有意无意,多多少少,无一不是恶业缠身。牙牙学语的稚童,甫一落地,贪嗔痴的本性随即造业。哪怕是四大皆空的佛修,也逃不脱与生俱来的业力果报。而灭业之火,所焚烧摧毁的便是无孔不入的业报。越是称霸一方的大妖,愈加恶业叠加,一触即溃。
而灭业之火的破绽也正根源于此,倘若万一遇到至纯至臻无业无报者化形作乱,则必遭百倍反噬。世间唯一生前未被“恶业”沾染的生灵,唯有生机已定,但意识混沌的胎儿。上古典籍曾记载“胎鬼”一说。横死之胎,生前灵识强悍,死后怨念深重,方化“胎鬼”是为灭业之火克星。
然而,珠胎生灵者,凤毛麟角,除非天缘奇巧,否则皆出自神族,即便横死,难生怨念。
史籍所载“胎鬼”,这一万万年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凶灵今日,竟被他遇见了。
承曦甫一祭出灭业之火,在触碰那鬼胎身形的同时,毫无预兆的百倍反噬排山倒海一样兜头砸下来。他仿佛一瞬间置身火焰山中,滚烫的烈火焚烧每一寸骨血皮肉。不仅如此,更加蹊跷的是,那鬼胎的凄惨哭嚎好似尖刀利刃,能够冲破上神威压直抵他心房,并未造成实质性的损伤,却令他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深切的哀恸来。
“啊!”白隐玉一声低呼,左腿绊着右腿,把自己绊了个趔趄,连滚带爬地抢到承曦身侧。“怎么了?受伤了?伤哪了?重不重?”他一连声地,牙齿不住打颤,两只手无有章法地在承曦身上瞎摸索。
小神君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无力开口,眼神往殿门那瞟了瞟。
好在小狐狸精咋呼归咋呼,还是很机灵的。
“关门是吗?好,好,我这就去,你不要乱动。”
承曦无语,你看我像能动的样子吗?一战逼退胎鬼,他所受到的烈焰反噬跗骨戕神。仅剩的力气适才用来掩人耳目,暗处虎视眈眈的魔族既然有惑人心神的本事,在外间安插一两个眼线,也不算多么意外。
白隐玉将内殿大门牢牢关上,又几步跑回来,蹲在盘膝打坐的承曦身侧。他笨手笨脚地用手背蹭去小神君玉白的脸颊上涔出的冷汗,焦虑的视线把人从头盯到脚。
“如何?”
“到底伤在哪?让我看看。”
“那玩意是厉鬼吗?还是什么蹊跷的妖怪?”
“是不是很厉害?比紫云前辈还厉害?”
承曦被他吵得头痛,勉强睁眼,对上小狐狸眸光中清清透透的水色,意欲责备的两个字倏忽咽下,哑声开口,“坐下。”
白隐玉听话地坐到他身畔,紧紧挨着。承曦伸手,将他一直手掌握入自己火烫的掌心,阖目吐息,再无言语。
白隐玉一动不动地,眼睛也不敢稍眨,直到察觉承曦呼吸渐趋平稳,白得透明的肤色略微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