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等待他的是更长的静默。
雍盛一点一点往外蹭着:“天色不早,皇后也早些安寝……”
言犹未尽,只听一串珠帘乱响,雍盛撩起眼皮。
谢折衣单手撩帘,月白中衣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红纱衫,直直望来:“素来听闻圣上是那风月场中惯作文章的人,岂不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妙处?今日且让佳人多等移时,待本宫将两句话说完,圣上再移步不迟。”
雍盛不明白看鸟洗澡怎么又跟风月场扯上了关系,但他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听音辨意,一听这话头有点阴阳怪气,连忙脚跟一转,一屁股往屏风后的矮金裹脚杌子上坐下了,双肘撑膝,不悦道:“不知皇后有何要紧话非说不可?”
他既已坐下,谢折衣也就不急了,缓步踱至镜奁,垂眸,修长的指尖一一扫过台上罗列的各式角梳。
绿绮见状知意,乖觉退下。
雍盛耳听到那扇门在身后掩上的动静,心里头发憷。
老天爷,他一点也不想跟姓谢的独处一室。
“第一句话。”谢折衣挑了一把犀角镶金半月梳,抬眼漫视镜中,一开口就石破天惊,“裴枫其人,不可留在朝中。”
镜中原本垂首看手的皇帝倏地动了一下,想抬头而未抬,中途改道的肩颈曲线有一瞬的僵硬,随后又放松下来,再抬脸时,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轻浮样:“裴枫?那个台谏?怎么,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得罪了皇后?”
“他与本宫并无干系。”谢折衣用梳子轻叩台面,“只是圣上若想保全此人,非此举不能。”
雍盛挑眉,渐渐的,眼里玩笑之色稍退:“皇后这话实在叫人听不懂,朕为何要保他?又从何人手中保他?”
谢折衣似笑非笑:“圣上若无意保他,宴上就不会当众发怒赶他回家。”
雍盛也笑:“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朕不想他坏了气氛。”
“是酒后胡言,还是借酒壮胆,圣上心中有数,朝臣心中亦有数。”谢折衣语锋一转,“圣上可知这裴枫的来历?”
“不大清楚,只知道他祖上世代武将,到他却靠读书搏了个探花郎,有点文人的气节,亦颇有才名,作得一手好词令,颇受雅士清客的拥戴。”雍盛只拣些无关痛痒的说,“只是性子嘛……”
“太过耿介。”谢折衣续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为人原与满朝文武皆不相容,台谏一职固然合他脾性,但京师人事纷扰,兼宦海浮沉,党同伐异,相互倾轧,再将他留在朝中,今日之事重复上演,是祸非福。”
“你说的自然也有些道理。”雍盛听得心下诧异,拇指与食指下意识摩挲起袖口上的暗纹,试探道,“那依你看,朕该将他发往何处?”
谢折衣执篦梳发,懒懒道:“他祖籍云州,圣上不若将他革去官职发往原籍。”
雍盛嗤地冷笑:“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谢枢相的意思?”
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话,皇后与国丈本就上下一体,国丈碍于君臣有别,有些意见不好明说,便通过皇后向皇帝辗转传达,在谢氏专权皇权旁落的局面下,这种事也实属稀松平常。
只是雍盛没料到,他这一句话竟惹恼了谢折衣。
谢折衣没回话,也没转身,长臂蓦地一挥,大袖扫落案上奁盒。
啪地一声,红白脂粉倾洒一地,直溅雍盛靴面,触目惊心。
雍盛冷眼蹙眉,腹中怒火渐炽。
二人的目光于铜镜中不期相撞,谢折衣凤目含威,雍盛不甘示弱。
两双眼里各自倒映出对方戒备的身影。
“皇后这是要造反?”雍盛冷了声线。
一阵逼人的沉默。
谢折衣透出一口气,阖上黑森森的眸子。
再睁眼时,汹涌的威势已退,冷静与自持重新攫取理智。
“臣妾岂敢。”他慢声道,“但自古以来,云州一带就是我朝南北往来的要冲,南下可沿随河河谷直驱黄河进入中原腹地,向西则可进河西威胁关中,向东则能沿阳泉道出井陉关入冀中平原,此等兵家必争之地,岂能军中无人?”
话题突兀地转到兵事上来。
“岂曰无人?”雍盛眯起眼睛,“天下之兵,莫非王师。”
谢折衣哼笑:“恐怕未必!”
雍盛咬牙:“皇后是在威胁朕?”
“本宫是在提醒陛下,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需亲握在手方可高枕无忧。”谢折衣目光如炬,“陛下若担心裴枫身无一官半职去了太原也无可施为,自可派人暗中相助,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以裴枫之能,门第之望,在家乡培植起一方势力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雍盛默默觑着他,一言不发。
不得不承认,谢折衣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