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若看到了爷爷这样大的眼睛,一定害怕而要哭起来的。但他只把眼开了个缝而又平平坦坦的昏昏沉沉的睡了。
他是活着的,那小嘴,那小眼睛,小鼻子……
爷爷的血流又开始为着孙儿而活跃。他想起来了,应该把那嘴上的血揩掉,应该放一张凉水浸过的手巾在孙儿的头上。
他开始忙着这个,他心里是有计划的,而他做起来还颠三倒四,他找不到他自己的水缸,他似乎不认识他已经取在水盆里的是水。他对什么都加以思量的样子,他对什么都像是犹疑不决。他的举动说明着他是个多心的十分有规律的做一件事的人。其实,他都不是,而且正相反,他是为了过度的喜欢使他把周围的一切都掩没了,都看不见了,而也看不清,他失掉了记忆。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着了。
可笑的,他的手里拿着水盆还在四面的找水盆。
他从小地窖里取出一点碎布片来,那是他盗墓子时拾得的死人的零碎的衣裳。他点了一把火,在灶口把它烧成了灰。把灰拾起来放在饭碗里,再浇上一点冷水,而后用手指捏着摊放在小豆的心口上。
传说这样可以救命。
左近一切人家都睡了的时候,祖父仍在小灶腔里燃着火,仍旧煮着绿豆汤……
他把木板碗橱拆开来烧火,他举起斧子来。听到炕上有哼声他就把斧子抬得很高很高的举着而不落。
“他不能死吧。”他想。
斧子的响声脆快得很,一声声的在劈着黑沉沉的夜。
“爷……”
里边的孩子又叫了爷爷一声。
爷爷走进去,低低的答应着。
过一会又喊着,爷爷又走进去低低的答应着,接着他就翻了个身喊了一声,那声音是急促的,微弱的。接着又喊了几声,那声音越来越弱。声音松散的,几乎听不出来喊的是爷爷。不过在爷爷听来就是喊着他了。
鸡鸣是报晓了。
莲花池的小虫子们仍旧唧唧的叫着……间或有青蛙叫了一阵。
无定向的,天边上打着露水闪。
那孩子的性命,谁知道会继续下去,还是会断绝的。
露水闪不十分明亮,但天上的云也被它分得远近和种种的层次来,而那莲花池上小豆所最喜欢的大绿豆青蚂蚱,也一闪一闪的在闪光里出现在莲花叶上。
小豆死了。……
爷爷以为他是死了,不呼吸,也不叫,……没有哼声,不睁眼睛,一动也不动。
爷爷劈柴的斧子,在门外举起来而落不下去了。他把斧子和木板一齐安安然然的放在地上。静悄悄的靠住门框他站着了。
他的眼光看到了墙上活动着的蜘蛛,看到了沉静的蛛网。又看到了地上三条腿的板凳,看到了掉了底的碗橱,看到了儿子亲手结的挂艾蒿的悬在房梁上的绳子,看到了灶腔里跳着的火。
他的眼睛是从低处往高处看,看了一圈,而后还落到低处。但他就不见他的孙儿。
而后他把眼睛闭起来了,他好似怕那闪闪耀耀的火光会迷了他的眼睛,他闭了眼睛是表示他对了火关了门。他看不到火了,他就以为火也看不到他了。
可是火仍看得到他,把他的脸炫耀得通红,接着他就把通红的脸埋没到自己阔大的胸前,而后用两只袖子包围起来。
然而他的胡子梢仍没有包围住,就在他一会高涨,一会低抽的胸前骚动……他喉管里像吞住一颗过大的珠子,时上时下的而咕噜咕噜的在鸣。而且喉管也和泪线一样起着暴痛。
这时候莲花池仍旧是莲花池。露水闪仍旧不断的闪合。鸡鸣远近都有了。
但在莲花池的旁边,那灶口生着火的小房子门口,却划着一个黑大的人影。
那就是小豆的祖父。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六日嘉陵江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