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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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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谈《红楼梦》诸公案

所谓放谈《红楼梦》诸公案,就是指和《红楼梦》有关的各种争论,现在已成为了一个公共的话题。我作为一个“红迷”,对这些争议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这些看法基本属于业余爱好。称之为“放谈”,是因为我对这些问题没有作过科班式的研究。

我知道,关于《红楼梦》的争论有的也很有趣,清朝有“拥薛”和“拥林”的两位老头,一位说薛宝钗可爱,一位说林黛玉可爱,争论到最后演变成了肢体接触。所以,我今天的“放谈”万一不小心触到了某一学派的观点,或者触到了知识上的“地雷”,我事先告饶一下,我绝没有赞成哪一派或者反对哪一派,只是谈一下自己的看法。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学者,我愿意再去接受一次知识的启蒙;反过来,如果我无意中迎合了某个学派的观点,欢迎大家组织“专案调查”,我绝没有喝过那个人的酒,也没有收过红包,我可以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

《红楼梦》争论最多的一个问题是,《红楼梦》的主题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有各种各样的答案,在这里,我随便就我所知道的,引用一下。一是以王国维为代表的,运用叔本华的哲学,讲《红楼梦》的主题是一种的悲剧,或者说是人生的悲剧。王国维讲:“《红楼梦》一书与任何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叔本华有“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的理论,王国维就介绍这个理论,用这个理论来解释《红楼梦》。叔本华认为,人生实际上就是一种,而这个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人生的就像一个乞丐在那里乞讨一样,你得到了一点,比如别人给了你两毛钱,或者给了你一块饼,只能引起你更大的。你不会说是因为有这两毛钱或者一块饼,你就不乞讨了。他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有人分析,不仅叔本华有这种思想,老庄也有这种思想。因为老子讲:“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老子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就是你越得到东西,你就越是产生这种争夺的愿望,你就越不满足。你得到的东西越多,你的不满足反而会越多。你看佛家其实更讲这个道理,佛家连爱都不允许,因为这个爱恋生贪欲,贪欲生烦恼,烦恼生嗔怨。

这样一种解说和书本身的内容——就是所谓《好了歌》——是一致的,《好了歌》讲的就是这样:“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这个《好了歌》它讲解脱,王国维也讲,说《红楼梦》给人最大的教育或者说它最大的追求就是思想的精神的一种解脱。但是你看完了《红楼梦》,你是不是能够得到解脱呢?我个人觉得,《红楼梦》既使你得到了解脱,又使你变得更加执着。什么意思呢?《红楼梦》说“好”便是“了”,但是它本身还有另一面,“好”便是“好”,“了”便是“了”。“好”有时候就不是“了”,没到那个“了”的时候它就没有“了”,是不是?到了“了”的时候,“好”已经就不是“好”,是不是?当然了,曹雪芹作为没落贵族的一个成员或者一个后代,他描写吃螃蟹也好,过生日也好,作诗也好,元妃省亲也好,多高兴啊!那不是“了”啊,那怎么是“了”啊?何等的富贵荣华啊!所以这个《好了歌》它从逻辑上来说,并不能够让你真正地“了”。看到“了”的时候未必“了”,看到“好”的时候你还真放弃不了这个“好”。

然后我们讲一下,就是有人把主体思想解释成这个阶级斗争。这方面呢,最突出的、最光辉的、影响最大的是主席。主席说,《红楼梦》我看了五遍,也没有受影响。——他是指没有受不好的影响。——我把它当历史读,《红楼梦》里头阶级斗争很激烈,有好几十条人命!它是历史,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里边充满了阶级斗争。还有一句名言,说《红楼梦》是王、薛、贾、史四大家族的兴衰史。这个见解呢也很有它的独到性、启发性,说明《红楼梦》里头确实写到了许许多多的阶级斗争。

第三种看法呢,跟阶级斗争说接近,但是稍微概括一点,就是说《红楼梦》的主题思想是反封建。这个话当然对,它是反封建啊。你看看这么一个封建家族,尤其是对少女有什么样的迫害,是不是?看看晴雯的命运、金钏的命运、司棋的命运,看看贾府对青年人的婚姻问题抱的是怎样封建的一种态度。哪有自由恋爱可言?哪有爱情可言?哪有人权可言?哪有民主可言?所以《红楼梦》在客观上对封建社会确实有很深刻的控诉,这是完全对的。可以说这种“反封建说”在今天是占有主导地位的,从李希凡、蓝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的冯其庸先生,等等,他们都是强调《红楼梦》的反封建,而且把这种反封建和明末清初的时候中国的经济里头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联系起来。

大致上,我个人认为反封建的思想主题在《红楼梦》中确实存在,无论曹雪芹自觉不自觉它都存在,因为他写出了那种礼法、那种意识形态、那种家族对青年人的戕害,这确实存在。但是不是每个东西都和资本主义萌芽有关系呢?有时候我也犯糊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钻牛角尖。比如贾宝玉说,女孩子可爱,女孩子是水做的;男人讨厌,男人是泥做的。由此证明贾宝玉有妇女解放的思想,我不同意,就看着不像,这个和女权主义实在是不沾边。相反的,有的研究者讲,类似的话《红楼梦》以前呢在一些小说里早就有过,也是喜欢女孩。喜欢女孩和男青年、男作者的弗洛伊德心理有关。我回想我在14岁到22岁期间,我怎么看总是看着女孩比男孩可爱。我觉得真是,女孩又聪明又热情;而且我还有一个理论,我认为女孩容易革命,女孩容易接受革命。为什么呢?因为女性在旧社会受的压迫更深,她除了受那些个什么皇权、封建意识形态的压迫,她还受男权的压迫。就是类似这样的一些说法吧。我个人觉得,说《红楼梦》反封建,大致是不差的。这是不是就是它的主题思想呢?又没有那么简单。

另外呢,也有人把《红楼梦》说成主要是一个爱情悲剧。你说下大天来,不管它放开来写得多么的广泛、多么的周到、多么的细致,实际上它是一个爱情悲剧,大致上就是写人的,叫作有情人难成眷属。这个很好玩,在“文革”当中,曾经反复地批判所谓资产阶级的红学观点。什么观点呢?叫作“爱情主线说”。因为《红楼梦》写得相当芜杂,它是一个很立体的作品,但是这里有一条主线呢,是宝黛的爱情悲剧,就是宝玉和黛玉相爱,相爱不能表达,爱得不痛快,而且最后不能成功。原来曾经把这个东西大骂大批判过一回,说这是资产阶级观点,因为它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阶级斗争上。但是说《红楼梦》是爱情悲剧,我觉得这是符合事实的;说宝黛的爱情是《红楼梦》中的主线,也是符合事实的。读《红楼梦》的人,他绝对是沿着这个主线往下发展的。其他的你可以很有兴趣,而且哪个写得都非常精彩,但是没有这个抓人。

这是第一个公案吧,对这第一个公案我作一个简单的评论,就是我觉得《红楼梦》这样一部书,它的主题思想不要企图用一个简单的命题,用一个主语、一个谓语和一个宾语来把它说清楚。《红楼梦》本身是一个立体的作品,它和我们的人生一样,它和我们的世界一样,《红楼梦》里边就包含着金、木、水、火、土,就包含着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因此对《红楼梦》的主题呢,也应该进行立体的研究和阐释,而不能够只用一句话来概括。

第二个公案就是宝钗和黛玉。宝钗和黛玉在《红楼梦》著作中的处理非常奇怪,就是写别人都是一个一个地写,但是在太虚幻境当中,贾宝玉看到的有关宝钗和黛玉的判词和他在梦中听到的歌曲,都是把这俩人合在一块儿写。判词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雪”就是“薛”了,“停机德”说的是薛宝钗,她很有德行,她很符合封建道德的要求。“堪怜咏絮才”是林黛玉,她诗作得非常的好。“玉带林中挂”,这说的是林黛玉;“金簪雪里埋”,“金簪”就是宝钗,“雪里埋”。唱曲的时候呢,说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金玉良姻”讲的是贾宝玉和薛宝钗,“木石前盟”呢,又讲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就是薛宝钗。“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仍然是把薛宝钗和林黛玉一起写。那么到了那个歌了,那个歌后来变成《红楼梦》的主题歌了,这个确实是非常悲哀的。就是说从作者来说,他并没有特别地讲这个薛宝钗如何的不好,但是贾宝玉真正爱的是林黛玉,这点毫不含糊。但是薛宝钗她无懈可击,我这底下还要说。这个始终是《红楼梦》一个最尖锐的问题,说起来很好笑,看完了《红楼梦》大伙儿就会争论起来,从清朝起就是这样,大体上是四种态度。

第一种态度就是“拥黛抑钗”,认为林黛玉这个人真诚、重感情、单纯,而薛宝钗是阴谋家,是不可靠的人。尤其是有一次小红和别人在那儿说一些体己话,被薛宝钗偷听到了,薛宝钗为了怕小红她们怀疑她,就假装说是:“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假装是她在追林黛玉。所以有人认为薛宝钗是在嫁祸于林黛玉,认为薛宝钗从进入荣国府开始,她的每一项行动都是为了争取当贾宝玉的夫人,她的所有行为都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目的,而且是表里不一的。那么林黛玉之可爱那就不用说了。

第二种态度呢就是认为薛宝钗好,宝钗宽厚,黛玉促狭;宝钗身心健康,而黛玉颇多病态;宝钗令人愉快,而黛玉平添烦恼;宝钗能作贤妻良母,而黛玉不能。在重庆,有人问我对薛宝钗和林黛玉的看法,我就说,你要是能够被林黛玉爱上,那真是非常值得的一件事情,但是很可能你在婚后被林黛玉逼得跳了井。但是就是跳了井也值得,你能够被林黛玉这样的人爱上一次,跳井,死而无憾。

还有第三种呢是“钗黛二元论”,读小说喜欢林黛玉,实际生活中宁喜薛宝钗;搞恋爱自盼林黛玉,讨老婆必须薛宝钗;掉眼泪自然是为了林黛玉,鼓掌喝彩还得向薛宝钗。二元论。

最后第四种,就是“钗黛一元论”,以俞平伯先生为代表。他以书上前边说的这些东西为依据,说明薛宝钗和林黛玉是“双峰并峙”,两个山峰都很高;“二水分流”,这两条河都很漂亮,它各代表着人生的或者个性的某一个方面。林黛玉是性情的,薛宝钗是理智的;林黛玉是瘦弱的,薛宝钗是比较健康的;林黛玉不善于社会生活,而薛宝钗比较善于社会生活。就是薛宝钗她代表的是一种文化,而这种文化在别人看来是假的,但实际上你又看不出来曹雪芹把薛宝钗当作一个伪善者来看。薛宝钗和林黛玉确实是两种性格,这是人类面临的一个两难选择。说这个人真诚,真诚她有点犯傻,有点不识大体,有点缺少对自己的控制。尤其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是王熙凤的亲信——把宫花送到林黛玉那儿,林黛玉就问,是光给我一个人送啊,还是给别人都送啊?这话问得就不好。给你一个人送,为什么就不能再给别人送呢?说都送的。噢,都送的,最后别人挑剩下的你就给我拿来了。这个林黛玉是这样说话的,这样说话无论如何都不妥,是不是?你真诚也不能这么真诚啊!什么叫真诚啊,是不是?她是有这个问题。但是薛宝钗呢又太冷了,她连吃的药都叫冷香丸,是不是?因为她不表达感情,这个也要命啊!如果你有一位爱人,情人或者配偶,一切永远都做得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把自己控制得是风雨不透、纹丝不露、滴水不漏,这也很要命。

所以这是人生性格上的两面,这种两面不但在中国的书里有,在外国的书里也有。安娜·卡列尼娜偏重于感情,她的丈夫亚历山大就偏重于理智。现在你看来看去,看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缺点,他有什么缺点?他知道了安娜有了外遇,他没有急躁,也没有生气,他各个方面还替安娜想,想了一些办法。所有的这些人物都是作家写的呀,请你记住,这不是照片啊,这不是纪录片,这是作家写的呀,它都代表着作家的观念。所以从作家的观念上来说呢,起码曹雪芹他认为,人性的这样一种两难的选择,在文化与性情之间,在理智与感情之间,在真诚与礼貌之间,是不是?你讲礼貌不讲礼貌?说我真诚,我就是不讲礼貌,我看到你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很好,我就扒下来我穿了。这么真诚谁受得了啊,是不是?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呢,我觉得《红楼梦》也提出了极为有趣的问题。

第三个公案,就是《红楼梦》里人物阵营的划分与价值判断。我们现在的新红学,就是1949年以后的红学,都习惯于把《红楼梦》里边的人物分成两大阵营,一大阵营就是封建主义、封建体制、封建意识形态的维护者,其中包括贾母、贾政、王熙凤、袭人、探春等等,这些人。

尤其是对袭人,我们的新红学家都是深恶痛绝。王昆仑先生很早就提出来,说袭人是贾母和王夫人派到贾宝玉身边的一个特务,讲得倒是也很有吸引力。比如探春,探春呢她也是维护正统的。王朝闻先生也是非常有名的前辈了,美学家,他写过一本三十多万字的书叫《论凤姐》,它里边就专门有一个专章批判探春,说是我们一定要看清探春的真面目,要看清探春是站在哪一边的,她是站在封建统治者这一边,她维护的是封建统治的利益,因此她再聪明再智慧,也都只能说明她的可恶,说明她的狰狞面目,我们绝对不要上她的当。类似这样一个意思。

另外的一面呢就是反叛者贾宝玉、林黛玉、晴雯,尤其是晴雯是反叛者,因为晴雯受迫害最深哪,受误会最深哪。晴雯她对王夫人这些人,她都不去套瓷,她都不去拍马,她也不去打小报告,——袭人确实是打了小报告的。——所以认为晴雯是这一面的。甚至于认为鸳鸯也是反叛者,为什么呢?因为鸳鸯呢,贾赦要讨她做小老婆,她坚决拒绝。就把它划成这么两大阵营,这两大阵营的划分呢是有道理的,我认为这也是对我们理解《红楼梦》的人事格局很有帮助的一个划分。但是这种划分呢往往又是不那么严格的,我又觉得这样一种划分会把一些事物弄得简单化。因为晴雯有另一面哪,而我们始终是为贤者讳,我们不说晴雯的那一面。晴雯的哪一面呢?就是她在维护当丫鬟的人的这个操守、职业道德方面,她比别人还厉害。那个坠儿偷了东西,晴雯就拿出自己的簪子来去扎她的手,采取的这种手段和《白毛女》里头描写的黄世仁他妈是一样的,黄世仁的妈对喜儿采取过这种手段。她还有个行为呢,就是有一次几个大丫头都有事,都出去了,贾宝玉要喝茶,他喝茶是不能自己倒水的——我要喝茶,茶来!他这么一说呢,小红在外边,小红就跑进来了,就给他倒了水。这样的话呢,几个大丫头进来以后一看,尤其是晴雯对小红这个讽刺打击呀!就说你级别够吗,是不是?你到这儿来给贾宝玉倒水,你够格吗?以后宝玉的事我们不管了,你管!啊呀,好厉害呀!所以你简单地说,这话是说不清楚的。

我尤其是不赞成把这个探春否定得那么厉害,为什么呢?因为探春她很聪明,而且探春她很懂实际的事务。她是在大观园里头搞这个“包产到户”的,是不是啊?她把树啊这些东西都包给各个婆子,就是那些劳动的人。包了以后,那些人就马上维护得很厉害,为这事还发生了一些跟他人的矛盾,这里我不细讲了。这个探春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在搜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从一上来,她和贾母意见就不一致。当时因为夜里头听到了声音,说是贾宝玉吓病了,实际是假病。因为他老子回来,怕检查他的作业,他又没有做作业,临时大家帮着他一块儿赶,连林黛玉都帮着他写小楷。可是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就假托,说是夜里听到了异常的声音,吓病了,这样来讲这个。为这个事呢就下令搜查,搜查的结果,——那个时候是王熙凤因为有点病,所以很多事是由探春来管的。——探春就说,就是有斗骨牌的,——就是跟现在的麻将牌差不太多吧,大观园内部也是禁赌的了。——有赢输。贾母立刻就指出,你年轻,你懂什么,你哪知道这种厉害!既然夜里头斗牌,他自己就会开门,开门就会内外勾结,内外勾结就会进来坏人,进来坏人就什么事都会发生。探春一上来就和贾母意见不同,于是她一句话都不说了,因为她怎么可以和贾母争论呢?她的地位是什么呢?贾母是太上皇啊,是不是?她是贾政的女儿,而且是庶出,她不是大老婆生的,她是赵姨娘生的,——赵姨娘是很讨厌的,很没有身份的,没有一个人喜欢,除了贾政还喜欢赵姨娘以外,因为这个书里头经常描写到是赵姨娘伺候贾政睡觉,大家想想,王夫人从来不伺候贾政睡觉的,所以贾政还是喜欢赵姨娘的。——所以她不能说。然后在搜检大观园的时候,伟大而反封建如贾宝玉、林黛玉者,一声儿没吭,没有任何反应,一句话都没有,对搜检大观园进行了义正词严的批判的只有探春。所以简单地用两个阵营的一分为二的方法来进行划分的话,一分为二的这种方法非常的简明,有时候帮助你提纲挈领,它的缺点就是照顾具体情况可能有问题。

第四个问题呢就是关于《红楼梦》是不是自传,特别是它是不是“另有本事”。《红楼梦》“另有本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除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文本以外,是否还有它所表达的这样一个实际的经历,就是贾宝玉的经历,就是曹雪芹的经历,就是曹家的经历。因为他是江宁织造府嘛,是不是?他是南京的,他的家里就经历了许多曲折的事情,所以这个是“另有本事”。这是第一个“另有本事”的含义。

第二个“另有本事”的含义呢,就是说他在写作的过程中,由于种种世俗的原因,很多内容运用了曲笔的写法,除了表面上的故事外,里面还有一个作者没有写出来的故事。好多话他用了曲笔,好多话被删掉了。尤其是脂砚斋,他在评《红楼梦》中就说到,此处“命芹溪删去”,就是我让这个曹雪芹把它删掉。所以除了它这个表面上写的故事以外呢,实际上还有一个没有写出来的故事,还有一个原本,还有一个没有经过删削没有经过编辑的、原生的、真实的、如实地记载的这样一部《红楼梦》。有这样一种看法。胡适就说嘛,《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红楼梦》是一部隐去真事的曹家的自叙。

说到这个《红楼梦》是不是另有本事呢,当然还有更进一步的,就是索隐派。就是认为《红楼梦》不但是另有本事,而且《红楼梦》实际是一部密码,它这个里面呢包含着许许多多当时不允许说的话,《红楼梦》的中心思想是“反清复明”,认为贾宝玉影射的是顺治皇帝,这以蔡元培为代表。贾宝玉爱吃别人的胭脂,因为顺治皇帝他有一个玉玺,宝玉者是玉玺,皇帝的那个印章,胭脂呢就是蘸印油;而袭人呢指的是崇祯,为什么是崇祯呢?因为你们看那个“袭人”,是“龙衣人”,是穿着龙衣的这样一个人。这个龙衣谁敢穿呢?既然他不是顺治皇帝,那他是崇祯,失败了的那个皇帝,等等。这是更进一步的说法了。

那么后边儿呢就又出来一个,就是最近闹得比较热闹的,就是“猜谜说”。说《红楼梦》是一部谜语,要解密,要猜谜。特别是刘心武,他在中央电视台讲了许多次,又出了书,又引起了争议。我的看法是这样,刘心武的那七讲我没有听,他的书我也没有看,我只看过一篇,就是关于秦可卿的。关于秦可卿的问题,他一开始跟我也说过,我觉得他讲的呢,也自成一家,是自有道理。这几点我现在认为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他说这个秦可卿为什么她地位那么高,是不是?说她是从这个养生堂,就等于是从现在的孤儿院里头出来的。说贾家从孤儿院里头找一个孩子,那还是很讲门第的一个地方,这个可能性不大。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说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出来以后,竟能如《红楼梦》所描写的,模样儿又标致,行事又大方,她的风度举止,完美无缺的外表,这个可能性不太大。那么我还补充了一个,我说这个秦可卿跟她那个弟弟秦钟俩人反差太大。秦可卿至少表面上又温柔又贤惠,举止得当,风度翩翩,大大方方,深受各方面的宠爱,是王熙凤的知音,这是秦可卿。可是她那弟弟,那个秦钟,你们看看他这个描写,跟一个猴子一样,完全还没有进化成人呢,是不是啊?所以他说这里头另有隐情,我觉得这个说法啊,是自成一家的。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因为现在你没有证据,有时候我就陷入一种听这个说我也佩服,听那个说我也佩服的这种境地。

这个俞平伯就先分析,其实胡适也是这样分析的,就是说这个秦可卿和她公公贾珍有染,有的关系。何以证明呢?一个是焦大已经说过,说现在这个家,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养小叔子的据有人考证,是指王熙凤和贾蓉有不正当的关系,这个就更找不出蛛丝马迹来了。还有就是说秦可卿死的时候,说这个贾珍哭得像一个泪人儿,人家问他,说是怎么办这个后事,他拍着手就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还说,我这媳妇比儿子强十倍呀!

可是后来,近两年呢我又看到,大概是周汝昌先生,他分析,更证明贾珍没有问题。说如果有问题,这个公公如果和你那个儿媳妇有点不好说的这种事情的话,你要躲避才对呀,他会非常警惕啊!尤其是因为跟你有乱来的事情,被发现了,然后死了,那么你在那儿又哭又闹,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哎,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这个我想想也对啊。

那么我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对他这个本事的猜测呀,猜测多,证据少,证物少,是不是啊?就是真正能定案的、能够做出结论来的这些证据几乎没有,是不是?你上哪儿找这个证据去?别说曹雪芹早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曹雪芹活着,他也说不清楚了。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是假的?他们家如果有这个什么,他的哪位亲属和儿媳妇有不正当的关系的事,他敢说吗,这个东西?他说出来的话,会不会人家反过来会说他不好呢?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的事情。这个本事啊,它又很吸引你,因为确实《红楼梦》中它写到的事情太多,头绪太多,人物太多,不可能一一交代清楚,它留下了大量的空白。填补空白是阅读的一个极大的乐趣,是一本小说对人的极大的诱惑,就是在想它那个没说出来的东西。

海明威就说过嘛,说作品就好像是冰山,露出来八分之一,那八分之七在水里头呢。海明威都说过它有八分之七在水里头,可是我辈呀,在我们阅读一本书的时候呢,我们就忍不住要去想,这八分之一我不管了,我专管这八分之七,这八分之七是什么样的?所以对本事的讨论是一个诱惑,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呢,又是不可能完全证明或者证伪的。

我个人觉得,刘心武的贡献在于呢,他原来开始说过,他写的这些文章叫作“红楼边角”,这都是些边边角角。他找出了一些空白,找出了一些疑点,譬如说关于秦可卿的出身,譬如说关于元妃的病,因为元妃的病呢是写到了,写得也很简略,然后元妃的死又相当突然,等等,他找到、发现了这些问题。对这些问题做出解释呢,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如刘心武来说,是一个很难克制下去的诱惑。但是他解释得过于凿实了,就使自己陷入一种被攻击的境地。因为你写得太实了,是不是?如果它过于凿实了,这就容易引起非议,容易引起攻击,容易被嘲笑,容易被排斥。猜谜要适可而止,如果不是适可而止的话呢,那么刘心武也好,别人也好,就会引起许多的非议,这是我的见解。

比猜谜更厉害的是索隐,索隐这是一种什么问题呢?我觉得这又是对人类的一个诱惑。就是人类认为世界上的许多东西它带有一种符码的性质,他觉得在这个符码后边呢,还有没有说出来的话,电报的密码就是这样。

我看过台湾的一本名为《圣经密码》的书,那就更离奇了,说他们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破译密码的专家来破译《圣经》,结果甚至可以从《圣经》中看出美国的历任总统。这些都是包含着迷信的诱惑,但迷信也不是很容易就克服的。最近被评为第一的畅销书《达·芬奇密码》,它把达·芬奇的画说成是密码,来讲这个西洋基督教派各派之间的残酷斗争。金庸的书里头也有《连城诀》,其中用唐诗作密码,来讲练功、练剑术。

所以蔡元培这些人哪他把这个《红楼梦》当密码,他要破译出一些只有他自己能解释出来的东西。这也是一种诱惑,这种诱惑在学理上是不能成立的,但是它是一种智力的游戏。我觉得你可以不相信他的,但是一边看的时候我也拍案叫绝,我拍案叫绝就是说,这个蔡元培他怎么能够这么想入非非呢,是不是?怎么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他能够想到呢?你作为智力游戏呀,脑筋急转弯儿啊,比那个一般的脑筋急转弯水平还是高一些,而不是更低一些。所以你想禁绝猜谜,禁绝索隐,这都是不可能的。

这里头呢又牵扯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所谓对红学的研究啊,它实际上是非常芜杂的。《红楼梦》的研究,里边儿有关于史的研究,譬如说考证这个曹雪芹的家史。有的呢是属于图书学的研究,特别是研究《红楼梦》的各种版本。这些研究呢比较学术化。有民俗学的研究,譬如说《红楼梦》里边儿所提到的某种纺织品,这个纺织品是怎么回事;《红楼梦》里边儿提到的某种建筑,这个建筑是怎么回事。这是民俗学、文化学的研究。除了这些以外呢,还有些属于文学的欣赏,文学的欣赏呢它就有很多这种个人性的感受、感悟、联想,或者审美。这个审美的东西呢,有时候你就比较难用实证的方法,用逻辑和计算的方法来加以讨论。人们为什么喜欢《红楼梦》啊?因为《红楼梦》呢符合某个数学公式,符合黄金分割的原理——你用这种方法就很难讲。然后无可否认的是,对《红楼梦》还有一种趣味的研究。当然对《红楼梦》还有意识形态的研究,主要是从意识形态的观点出发讲封建主义和反封建主义,是不是?地主阶级的压迫和奴隶们的反抗,从这个角度来进行研究。

所以《红楼梦》的研究它分很多方面,有很多东西它是不符合学术规范的。即使是那个最最史学的东西,我们在《红楼梦》的研究上也面临着一个窘境。窘境是什么呢?就是说我们的材料少,课题多,空白多。

第五,非常大的问题,就是后四十回是续作还是原作,尤其是高鹗的功过。胡适他们有一大贡献,胡适、俞平伯他们就是考查出来,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作,这个大致上应该说是已经成了定论。

所以呢现在红学家里有很大一部分,比如说像周汝昌先生,就对这个后四十回呀抱一个非常愤怒的谴责的态度。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呢,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很不好,歪曲了曹雪芹的原意。因为很简单,曹雪芹说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以最后这个贾家呀,荣国府啊,宁国府啊,财产被抄,人死的死,跑的跑,被流放的流放,也不存在了,所以剩下是两间空房子,这个故事再没有了,应该是这样。可是这个高鹗呢由于封建思想严重,所以最后写还有什么“兰桂齐芳”,而且贾宝玉都已经当了和尚了嘛,还由皇帝给贾宝玉封了一个“文妙真人”,给了贾宝玉一个封号。然后贾宝玉临当和尚以前呢,在薛宝钗的肚子里还怀了贾宝玉的后代,就是“桂”吧,“兰”是李纨的儿子。后来贾宝玉这些人虽然是当和尚的当和尚,死的死,伤的伤,完蛋的完蛋,但是最后呢还剩下了一个“兰”和“桂”,他们呢都考了第多少多少名。有红学家认为这个简直是胡闹,简直是糟糕极了!另外里边儿的描写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有这样一种观点,这种观点呢几乎也是被广泛接受的。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时候也是常常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非常地难受,我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因为第一个想不通的地方呢,就是从理论上说,续书是根本不可能的。古今中外谁给谁续过书啊?不但给别人续书是不可能的,自己给自己续也是不可能的。写第二遍都是不可能的,你把稿子丢了你试试,你再写一遍,跟第一遍绝对不一样。写作的时候,他都受写作那一天的具体情绪的影响,写一个长的东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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