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会被梁翁远远甩在后头,等着面团发酵的功夫,史如意抹了一把汗,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梁翁竟然比她慢了一步,现下还在揉面。
她皱眉观察一阵,才发现罗娘子之前所言不虚。
梁翁的手指比常人的都要肿大,屈伸困难,动作僵硬不说,每一次揉面的动作似乎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身体条件受到限制,梁翁恍若未觉,面上的神色极为投入,一丝不苟。
千百次的重复,速度虽然慢,动作中却透出格外的郑重来。
这一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了梁翁,和他面前这碗白面。
像年迈的侠客重新握起宝剑,似那颤巍的读书人,在病床上还要挣扎着提笔,哪怕写下的字迹已经潦草到不成形。
在这场和岁月无声的对抗之中,要认清事实,放弃并不困难。
但只要这一刻还在继续揉面,只要他还是被需要着的,他身上就有一股不会被打倒的力量。
史如意心头一颤,恍惚间意识到了自个儿的残忍。
她在逼梁翁承认……承认他自个儿的老迈,承认他的不被需要,承认他努力奋斗了一辈子的祥和斋江河日下的事实。
史如意想起上辈子,她早早学会了爷爷的拿手菜,在日复一日的融会贯通中超越了他。
高高兴兴地跑到爷爷面前炫耀。
爷爷当时的神情甚是复杂,似是欣慰又似是难过,他夸了她半天,微笑着喃喃自语,“我们史家后继有人啊……”
转身,脊背却一下子弯了下去。
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不用挺那么直。
后来没过多久,爷爷就病倒了。
史如意怔怔地看着梁翁,他揉面的身影和记忆中的爷爷不断重合。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散。
她那时候年轻,并不晓得这些。
时间一点一滴,碗中的面糊已经发酵完毕,表皮呈出细密的纹路。
史如意垂下眼帘,静静地给笼屉刷上一层油,往里注入一层厚厚的稀面团,撒上少许青红丝,并肥嫩粒大的杏仁,薄皮白肉的核桃碎。
青是青梅干切成的细丝,红是糖渍玫瑰的细片。
最后合上盖子,灶中燃起旺火。
史如意往梁翁那儿扫了几眼,见他终于也开始烧炉子了,便放下一半心来。
也不在旁边守着,跑去和梁婆婆逗那狸花猫去了,惹得梁翁吹胡子瞪眼的。
……
一炷香烧过,开盖时间到。
厨房中飘满热气,梁翁早已掐着时辰,把自己的米面蜂糕端出来了。
因上了油,蜂糕呈有光泽的乳白色,上头蜂眼又大又匀称。冷却后切块,表皮平滑光洁,中间夹了糖桂花,一看便知其香甜可口。
总算功力还在,没丢人。
梁翁颇为自得地点头,对自个儿做的这道蜂糖糕很是满意。
史如意故意沉迷逗猫,误了时辰。
她看到梁翁动作,这才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飞扑过去,大呼小叫的,把自己的蒸笼也端出来。
比试还敢三心二意,去逗猫!
这小丫头能做的好点心才怪了……果然还是年纪小,爱顽。
梁翁冷哼一声,差点没出声教训史如意,好不容易才把话憋了回去。
罗娘子和梁婆婆对视一眼,悄悄摇摇头。
再看史如意做的那碟子玉面蜂糕,表面光润,虽红绿搭配,别有一番趣味,那蜂眼忽大忽小,却明显蒸得不如梁翁的好了。
送入口中,味道却是意外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