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炎就像洒下阵阵冷雨的那片云,遮蔽了山丘上的爱丁堡城堡。雨水日夜不停地落在街道上,鹅卵石地面如果有片刻没沾上污水,很快就会被更多痰液溅上,每条巷弄的地面都因此黏腻湿滑,而且家家户户的壁炉都烧着柴火,屋内从腰部到天花板都充塞着呛人的烟雾。
户外的天气尽管阴冷湿寒,我还是在荷里路德宫的庭院与卡农盖特街[14]消磨了不少时间。与其在室内吸入满腔烧柴废气与充满细菌的空气,还不如淋得一脸雨。咳嗽和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落,还好王子殿下相当注重教养,让用力咳嗽的人知道自制,不把痰吐在抛光的苏格兰橡木地板上,而是吐在手帕上,或是铺了台夫特瓷砖的壁炉里。
每年这时节天色暗得早,我从最热闹的高街中央路段转身往回走,好在天黑前抵达荷里路德宫。我一点也不担心会在黑暗中遭到袭击,就算现在驻扎在城里的詹姆斯党军队还没有全都认识我,但因为他们对新鲜空气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全都待在屋里。
男人要是还能出门做生意,火速忙完就会赶紧钻进烟雾弥漫的詹妮哈小酒馆,舒服地紧挨在一块儿,里头尽管温暖却空气不流通,潮湿的羊毛、几天没洗的身体、威士忌与麦酒的气味,几乎压过火炉熏人的蒸汽。
我只担心在黑暗中滑倒,在湿滑的鹅卵石上跌断脚踝。城里只有守城人的提灯发出微弱的亮光,这些提灯又常在不同门口钻进钻出,灯光明明灭灭就像萤火虫,让人心烦意乱。有时这些提灯甚至一口气消失了半个小时,因为掌灯的人闪进卡农盖特街尾的“世界尽头”小巷里,灌下一杯救命的热麦酒。
我往卡农盖特教堂的方向看去,打量那里的微光,估算还有多久会天黑。运气好的话,我或许有时间去一趟霍先生的药店。霍先生的药店商品种类虽然不如雷蒙师傅在巴黎的店,但他卖的马栗及红榆树皮也是真材实料,想来薄荷或伏牛花籽,他多半也有货。每年这时候,他卖得最好的是樟脑球,本地人认为樟脑球是治感冒、鼻炎、结核病的灵药。我想,樟脑球治感冒的效果和现代的感冒药大概不相上下,但至少闻起来令人神清气爽。
尽管这段时间人人都鼻头红肿、一脸苍白,宫里一周还是举行好几晚的宴会,以表示爱丁堡的贵族竭诚热情欢迎王子殿下。再过两个小时,负责提灯的仆人就会陪同去舞会的主人出现在街上,让高街一片闪烁。
我叹了口气,想到了之前参加的另一场舞会,参加的男士个个打着喷嚏,用浓重的鼻音赞美女伴。或许我的购物清单上该加上大蒜,这里的人把大蒜放在银质香盒里,佩戴在颈上,认为可以祛病保健。我想,大蒜实际的作用应该是驱离染病的同伴,让他们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在我看来,这对预防感冒也有奇效。
查理王子的部队占领了爱丁堡,虽然没有围攻英国人,但至少把他们逼到山丘上的城堡。两方内部都有消息传出,但没有人能证实消息的可靠性。霍先生说,最近谣传坎伯兰公爵在珀斯南方集结部队,似乎很快就会向北进攻。对此我大感怀疑,因为就我记忆所及,坎伯兰公爵在一七四六年春天以前,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活动,时机还没到,但我也很难忽视这则流言。
门口的哨兵一边咳嗽,一边向我点头,让我进门。守在走廊和楼梯口的守卫也是咳个不停,我经过他们身边时勉强克制冲动,才没对他们挥舞大蒜。我上楼走到午后会客室,没有人盘查,让我扬长而入。
殿下身边坐着詹米、埃涅阿斯·麦克唐纳、奥沙利文、殿下的秘书,以及一位性情乖僻却备受殿下青睐的男子弗朗西斯·汤森。他们大多红着鼻子猛打喷嚏,宽阔的壁炉架前满地是痰。我目光锐利地朝詹米一瞥,他无精打采、苍白无力地颓坐在椅子上。
在座的人都很习惯我到城里搜刮药材,也期待我搜集来的英军情报,所以这次也聚精会神地听我说。
等我说完,殿下优雅地向我致意,微笑着说:“弗雷泽夫人,谢谢你的消息,我们真是不胜感激。有什么可以让我报答你,请不吝告诉我。”
我抓住机会说:“的确有,我想带我丈夫回房休养。现在,马上!”
查理王子瞪大了眼睛,但很快收起错愕。埃涅阿斯就没克制住,突然爆出可疑的咳嗽,仿佛就快窒息。詹米苍白的脸突然涨成深红色打了个喷嚏,接着把脸埋在手帕里,手帕上方的蓝眼瞪着我。
查理王子勇敢地面对我的要求:“噢……你的丈夫啊,呃……”他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
我有点鲁莽地说道:“他病了,想必您看得出来吧?我想让他上床休养。”
“喔,休养。”麦克唐纳喃喃自语。
我想出了比较客气的说辞:“请原谅我丈夫暂时没办法服侍殿下,假使不让他充分休养,恐怕往后就无法继续侍奉您了。”
查理王子刚才有点慌张,现在已经镇定下来,现在看到詹米一脸狼狈尴尬,似乎觉得很有趣。
他看着詹米,詹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当然,我们甚为不愿夫人您说的情况发生。”查理王子朝我点头,“就照您的意思,夫人,亲爱的詹米不必再与我们为伴,直至他康复为止。您只管即刻带丈夫回房吧,并且……呃,为他施予任何……嗯,适当的治疗。”王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大手帕,学詹米把脸的下半部埋在手帕里,轻轻咳嗽。
“保重啊,殿下。您可能被弗雷泽先生传染了。”麦克唐纳的建议不知怎的听来有点讽刺。
“真希望我的身体有一半弗雷泽先生的不适啊!”汤森低声说,丝毫不掩盖那副讥讽的冷笑,这让他看起来活像鸡舍里的狐狸。
詹米的脸看起来就像颗冻坏的番茄那样惨红,他赶紧起身对王子行礼,简短地说:“感谢您,殿下。”然后便抓住我的手臂,往门口走去。
我们飞快走过休息室门口的守卫时,我对詹米大喊:“放手,我的手快被你扭断了。”
詹米低声说:“很好,等到只剩我们两个,我还要把你的脖子扭断。”但我看到他唇角的一抹笑意,就明白他这等粗暴也是配合演出。
等我们一进房,小心关上门,詹米便一把将我拉到怀里,脸颊抵着我的头,身体倚着门大笑起来。
“谢谢你,外乡人。”他喘着笑道。
“你不生气?你明白我无意让你难堪吧?”因为脸贴在他胸前,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
“不,我一点也不气。”詹米放开我说道,“老天,只要能让我离开殿下休息一下,就算你打算在宫里的大画廊放火烧我,我也不介意。我真是受够那群人了,而且身上每条肌肉都在痛。”他突然一阵猛咳,身子半摇晃地往门靠着稳住身体。
“你没事吧?”我踮起脚尖,摸他额头。他的皮肤十分烫手,他发烧我不惊讶,但这热度让我担心。
“你发烧了!”我责备道。
“哎,每个人都发烧了,外乡人,只是有些人烧得比较厉害,不是吗?”詹米跟我闹别扭。
詹米还有力气狡辩,让我放心不少。“别跟我辩,衣服脱掉!”眼见他笑嘻嘻地还想开口反驳,我先声夺人道,“不准说话!看你病成这样,除了先给你换上睡衣,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
詹米边解开上衣,边逗着我:“是吗?你不觉得我先运动一下比较好吗?我记得你说过多运动多健康。”他的笑声突然转成一阵嘶哑的咳嗽,让他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上衣落地,他又冷得打哆嗦。
“这对你来说太过健康了,老兄。”我使劲把厚厚的羊毛睡衣套上他的头,让他自己扭身穿进去,我则帮他脱掉苏格兰裙、鞋子、袜子。“天啊,你的脚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