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桌上的淮扬早茶,是几日前隋瑛知晓林清要来,特意在去往前线时就吩咐人弄来原材料提前备下的,这可不容易,几名衙役差点跑断了腿才弄来几只上等的肥鹅和些许蟹粉、河虾以及鳝鱼。在顺天城这不是什么新鲜物,可在这边远的内陆朔西,弄到这几样可谓难如登天。
当差的也不禁纳闷儿,这隋抚台虽是江南人,可与从前的老爷们不同,他向来节俭朴素,从未提过这等非常要求。这回怕是京中来人地位显赫,至关重要,是以隋抚台才吩咐了这等难事去做。
至于为何是淮扬菜,只有隋瑛自己知晓。过去在顺天城,他和林清两人因些许缘由交往并不密切,但隋瑛对其口味倒是记得清楚,作为岭南人,林清却好江南那一口。每每在某些官员的宴席上,他也只对那狮子头、拌三丝、蟹黄豆腐等菜品动些筷子。
他吃得向来少,隋瑛时常觉得他过于消瘦。如此想着,他为林清夹了一块蟹肉。
“谢过在山。”
林清将清甜蟹肉喂进嘴里,心里又是喜又是无奈。这隋在山怕是钝到了骨子里,哪有同僚间如此关怀备至,以至于牵手夹菜都如此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隋在山心里藏着绵绵情意呢。
可林清心里清楚得很,这人向来对谁都是如此好的。
用过早膳,长随通报说高子运布政使已经到了,隋瑛吩咐说不着急,先请他在签押房里稍作等候,待林侍郎再喝上几口热茶,仔细消了食先。
“你把我看得太金贵了。”林清正色,认真地说。
隋瑛笑了笑,解释道:“不是我把你看得金贵,是你本身就金贵,这一回你对朔西来说无比重要,我、吴将军还有朔西数十万百姓苦北狄久已,还得受制于自己人。我并非惧上,也不怕背上什么党争之名,只是朔西地处偏远,怕言辞不周,被人钻了空子,奏疏递不上去,真实情况也无从解释了。我自己也就罢了,可吴将军还有前线的将士们不能等。雪一停,战争迫在眉睫。”
“圣上派我来,想必也是有所猜测。”
“是啊,圣上英明,可是你,见善,接下来可是难了。”
“这么多年何曾不难过?”林清笑着,抿下一口热茶,“难过也过了。”
隋瑛脸上露出怀念神思,犹豫片刻,他试探地问:“陆师可好?”
他口中陆师指的是当朝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陆渊,初进官场,陆渊便看中了隋瑛这样一位浩然正气的年轻人,收其为学生,给过不少指点。后来隋瑛年轻气盛,不听劝阻,在宁中买官案件上擅自上书弹劾张邈、郦径遥等人,却没想到中了圈套,导致买官卖官的矛头指向了宫内,惹得龙颜大怒。
张邈、郦径遥等人指责他背后之人乃是吏部尚书陆渊,为了不牵连恩师,隋瑛主动与其划清界线。
后来陆渊与那尚在翰林院就职的林清越走越近,索性收了他做了学生。
那是隋瑛第一次官场失利,在此之前,他的仕途步步高升,颇有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势。年纪虽长了林清四五岁,考中进士却比他还晚了三年,但这官场之路,向来论不得时间。
不过,说到这科考之路,便又是一番故事。也正是因为这次际遇,林隋二人结下了一生的情谊。
此际,林清闻言便轻轻放下了茶盏,说:“还好,身体还算硬朗,六十多岁的人了,总是挑灯夜读,前几月患了眼疾,太医给医好了,陆师母便不再允许他夜半读书。我来朔西前,还特意去拜访了他。一想到你在朔西,陆师便老泪纵横,叹息不止,可见这些年心里还一直挂念你。”
林清仔细观察着隋瑛神色,那是忧伤和歉疚,以及些许落寞。
“我对不住陆师,但好在,你比我会做学生。”隋瑛笑容苦涩。
“在山,陆师要我带给你一句话,‘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你我的路,还很长。”
隋瑛脸上露出和煦笑容,顿时让整个屋子都明媚了几分。林清也笑了,他很喜欢和隋瑛在一起的静谧时刻。过往在顺天城,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推心置腹的谈话。官场诡谲,人人心里都藏着些心思。反倒是到了这僻远之地,远离一些纷争,话倒好说一些。
这次朔西之行,于私,林清算是来对了。
不过片时,高子运差来的长随又开始催促了。林清套上狐裘,见隋瑛也不换身绸服,直接披上了那件黛色鹤氅,不免笑道:“你这样,倒是像个终南山的仙人了。”
“哪里的话,我本布衣出身,尘世的百般都未曾体验足够,哪里还敢妄论太上之事。”隋瑛走到林清面前,问:“可是笑我寒酸了?”
“怕是抚台别看不起见善的做派就好。”林清缓缓垂下眼眸,此时隋瑛站得离他很近,他闻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竹香气,心底不免涟漪四起。
“你很好。”隋瑛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掠过,“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
不过须臾,两人共登一辆马车,于皑皑白雪中,在布政使高子运和按察使王璞真以及一众官兵的护送下走上官道,朝地处西北的昆元府罗远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