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然想听故事啊?”钟老爷子依旧盘着核桃,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期待的小辈,又瞧了瞧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姐弟仨,“那可不是一两天能讲完的。”“那我天天带着然然来。”“行啊,你们不嫌烦就来。”老爷子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像哄小时候的孙辈那样,剥开糖纸递到小书然嘴边。待后者吃下肚,苍老的声音带着回忆缓缓展开:“故事可长喽,那是一九一零年”一九一零年,是清末,也是钟树亭出生的那一年。记忆中家里有很多人,什么叔叔姑姑堂哥表姐,来来往往谁是谁根本记不住。但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似乎是等他会跑会跳,可以认人了,家里的人反倒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那么几张脸。钟树亭想不明白,跑去找总是跪在佛像前不知道在求什么的祖母,问其他人去哪儿了。祖母不苟言笑,但最疼的就是他。苍老的手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树大分枝,外面也不太平,大家都走了。”“去哪儿啦?”“哪儿都去。”“那我们不走吗?”“祖母不走。”“为什么?”祖母笑了,把他搂得更紧:“因为祖母是旧时代的人,跟不上新时代的步伐喽。”年岁尚小,钟树亭不知道什么是旧时代。“旧时代是过去的时代。”“那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是民国。”钟树亭还是不懂,但他看见了祖母的脚,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后来他才知道,那叫三寸金莲。【那是一九一五年,他五岁】他们确实没有走,父亲带着人把家里的铺子都出手,只留下了一个供营生的,又带着他们从大宅子搬去了小院子。钟树亭问父亲为什么要搬家,父亲没答,只叮嘱他不要闹,乖一点,以及好好跟祖母道别。他又跑去找祖母,问她为什么不一起搬家。祖母还是抱着他,似答非答:“祖母就在这儿。”他没有再问,窝在满是檀香味儿的怀抱里睡着了。搬家的那天,祖母带着两个熟悉的老人站在宅子门口朝他挥手。他满脸都是笑跟祖母挥手,说明天就回来看祖母。祖母似乎说了什么,但他不记得了。新家只有他们一家五口,父母,哥姐,和他。年龄太小,开始还总是念叨,时间一长祖母就被他忘在了脑后。直到后来的某一天,父亲接到了一封信,再抬头的时候眼眶通红,告诉他祖母没了。“什么是没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没有人带他回去送祖母,他哇哇大哭,母亲和大姐轮流抱着他哄了好半天很久。之后他又把这些事儿忘了,好好吃饭,慢慢长大,终于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清晰的记忆。大姐到了出嫁的年纪,嫁的是父亲朋友家的儿子,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大姐的注意力很少再放在他身上,大姐有了自己的生活。钟树亭有点儿难过,但没关系,他还有二哥一起玩儿。但是二哥嫌他太小,是个小麻烦,二哥更愿意坐在书桌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好吧好吧,他只能乖乖待在母亲身边,缠着母亲给自己讲故事。故事越听越多,他又长大了。而二哥,和很多人同龄人一起,背上背包离开了家。【那是一九一九年,他九岁】开始那几年,二哥的寄回来的信很频繁,母亲搂着自己一字一句读给他听。后来,信件越来越少,母亲担心得睡不着,学着祖母曾经那样一心求着二哥的平安。直到有一天,父亲似骄傲似担忧拿出了一封信,母亲看过之后哭得险些晕倒。他也认得不少字,好奇凑上前,准确捕捉到了那两个字,扬声道:“二哥去当兵了!”母亲无暇顾及他,反倒是一向严肃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二哥是咱们钟家的骄傲。”生逢乱世,再小的人物都想要施展一身抱负。钟树亭还不能彻底领悟,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本是读书人的二哥弃笔从戎。但这并不妨碍二哥成为他的榜样,每每提起总有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母亲很快振作,嘴上不再说担忧的话,只手上功夫不停,做了不少衣服鞋垫,让父亲给二哥寄过去。父亲没说扫兴的话,让寄就寄,半点都不耽误。儿行千里母担忧,也算是一点慰藉了。寄出去的包裹渐渐增加,母亲的眼睛愈来愈花,他又长大了。到了娶妻的年纪,依旧是父亲生意场上相熟的人家,他和那个姑娘也见过不少次。在双方父母见证下,他郑重承诺会与姑娘相知相伴,携手一生,会护她周全,让她过一辈子好日子。姑娘的父母红着眼拍他的肩膀,连说了好几声“好”。不说郎有情妾有意,总归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他和那个姑娘成了家。,!【那是一九二七年,他十七岁】成家第二年,妻子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眉眼竟然有几分像离家许久的二哥。母亲疼得不行,就连常年不见几分笑的父亲都珍而重之。他和妻子都心下了然,不觉间也多了不少酸楚。他给二哥写信,问他何时归家,父母甚念。隔了许久才有信件寄回,信上说,望小弟代为尽孝,兄感激不尽。没说归期,他也没再问。忠孝难两全,那便一分为二,兄在外保家卫国,弟在双亲膝下尽孝。接下来也确实如此,他和妻子生儿育女,学了门技术代替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尽可能连着二哥那一份陪着父母。但是母亲的身体还是不好了,常年喝着药,嘴里一直念叨着十余年未见的大儿子。母亲和祖母一样,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可她也明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她从没有提过让儿子回家。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来了,二哥离家第十八年,传来了噩耗。二哥牺牲了。母亲常年绷着的弦断了,在那个冬天带着遗憾闭上了眼。父亲接连丧子丧妻,也没了精气神。他收起所有的情绪,担起了所有担子。只是偶尔会想起九岁那年二哥离家朝自己挥手的身影,竟然有些模糊了。原来很多人在没察觉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最后一眼。像五岁那年的祖母,也像九岁那年的二哥,如今是已经入土的母亲。【那是一九三七年,他二十七岁】“他叫钟树城,你们别忘记他的名字。”老爷子苍老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浑浊的双眼扫向了在座的孙辈。姐弟仨郑重点头,钟文敏将这三个字一笔一划记在了本子上。小书然踮起脚摸了摸太姥爷的眼角:“记住了!”“记住了啊,记住了就好”一个钟树城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钟树城在战斗。他没有二哥的魄力,只能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大。钟家是有些底蕴的,他和父亲妻子整理了有用的物资送了出去,盼着能让像二哥一样的人好过一些。肯定有人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帮了二哥,那钟家也要尽最大的力去帮他们的孩子。大儿子越长越大,模样竟是愈发像二哥。二哥这一辈子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他和妻子的四个孩子,父亲最爱的也是这个孙辈。而这个孙辈也走上了和他大伯一样的路。他和妻子也像当年的父母那样,站在院门口目送着还未完全长成的大儿子踏上他的征程。【那是一九四四年,他三十四岁】儿在外,他总算明白了当初父母的心情,每天盼着能有消息传回,只为听一句平安。妻子也习惯了每天看看儿子留下的衣服,夫妻两个笑着彼此宽慰。他也拿着唯一一张全家福,不厌其烦告诉年岁尚小的孩子,他们的大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以后也要像大哥一样!”孩子们满眼坚定,妻子背过身擦了擦眼泪,转身笑着说好。他也说好。志向很好,以后的日子也会很好。日子一天天得过,小儿子喝完他二哥的喜酒,也真的像当初他大哥那样背着个行囊离了家。老父亲没了平日的冷静,握着小孙子的手不愿放开:“可得平安回来啊!”“好!”阳光洒下,少年背着身挥挥手,去忠于国家了。【那是一九四八年,他三十八岁】“我没生在好时候,但看过好时候。”老爷子盘核桃的速度快了不少,“四九年喽!”无数先辈挥洒热血,筑起一座座高墙。老父亲杵着拐杖,跟着无数人一起高呼,再转眼,早已泪流满面。二哥没有看到的,他替二哥看到了。二哥啊,放心吧,祖国会繁荣昌盛,咱们家也会越来越好。这一年离家多年的大儿子也回来了,带回了个姑娘。两个人在一起特别相配,老父亲看了直说好,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个小锦盒,那是过世的母亲留下的。已经当奶奶的大姐也回来了,全家一起照了张相片。老父亲珍而重之,时常拿出来瞧两眼,感慨要是小孙子在就好了。“小孙子不在,大曾孙陪您好不好啊?”老父亲听了这话惊喜不已,视线扫向孙媳询问是不是真的。是真的,翻年的夏天,他们钟家有了新的一代。老父亲的曾孙,他的长孙。【那是一九五零年,他四十岁】“就是你们大哥,也是然然的大舅舅。”老爷子放下核桃,喝了一口茶,“你们大哥满月后,我们也搬了回了胡同。”搬回来的这一天,老父亲站在院门口看了很久,他亦然。父子俩谁也没说话,沉浸在自己世界,缅怀已经逝去的亲人。老父亲只管稀罕曾孙,可没有给起名字的打算。,!名字是大家凑在一起想出来的:闻东,钟闻东。小闻东没满一岁,在东北的大儿媳传来喜讯,五一年,老钟家有了闻西。接下来是五二年的闻婷。这一年,三儿子也带着对象回了家。一串儿的事儿下来,老父亲精气神儿都好了不少。“那几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我想想啊,五二年吧,你们大伯母带着文西回来了。”五零年大儿子就上了战场,都来不及跟怀孕的妻子多说几句话。五一年孩子出生,大儿子没有回家,直到五二年,再一次传来噩耗“他都没能看文西一眼。”而他,也没能再看大儿子一眼。如同当初二哥那样,都不知能去何处祭拜。没敢告诉老父亲,他和妻子默默咽下了所有苦痛。直到大儿媳回来,看着极像儿子的闻西,才算是有了丝慰藉。大儿媳就这么带着闻西住了下来,老父亲问起,家里都很默契瞒着。“大伯母?我咋没什么印象?”不只是钟文姝,钟文敏对此也没有记忆。“你们大伯母只回来住了两年。”那两年,大儿媳不仅对他们夫妻俩孝顺,和妯娌也处得很好。最喜欢抱着闻西听他们讲过去的事儿,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妻子心下不忍,让她留下孩子改嫁吧。“毕竟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啊。”大儿媳本就是东北人,跟着他们住了两年,也就回去了。那个时候他和妻子身子都还硬朗,想让儿媳把闻西留下,他们来照顾着。但儿媳舍不得,闻西对他们夫妻来说是慰藉,对儿媳何尝不是?没再勉强,夫妻俩收起苦痛,笑着送母子俩上了火车。似是有什么感应,那边前脚刚走,这边老父亲就开始卧床不起。两个月后,老父亲与世长辞。【那是一九五四年,他四十四岁】“这上了年纪,总是能想起年轻那会儿忽略的东西。”老爷子望向排排坐的三个孙辈,“你们太爷爷这一生经历的大起大落,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就连他这个出生清末,历经民国,又见证新时代的人都无法比拟。“不提他了。”老爷子笑着摇摇头:“继续说我,说到哪儿了?”“五四年。”“五四年了啊”这一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老父亲走了,钢铁厂建立也是这一年,小闺女做出了要人命的大事儿。后来他也和老妻试图查找蛛丝马迹,回想那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似乎接连一串的事儿,让他们忽略了小闺女的成长,以至于察觉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作为父母,无疑他们是失败的。更羞愧的是,他们造下的孽最后却让别人咽下委屈来替自己承担后果。姝北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没有细究老爷子一笔带过的人。“五五年,有了你们姐俩;一年后,你们三叔的信儿也传了回来。”小儿子的消息,部队上通知的是他的遗孀,不知为何并没有告知他们夫妻。总之,等他们知道的时候,距离小儿子倒在边防线上已经过了快半年。“家里接到消息的时候,你们奶奶直接晕了过去。”他自己也受不了打击,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好转后挣扎着想要去东北。没能带大儿子回家已经是一辈子的遗憾,哪能连小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但先一步来的是部队的消息,小儿媳不见踪影,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儿。而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小南的存在。“那几年的心情真的是大起大落,现在回头看去,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厂里的工作、卧床的妻子,襁褓的孙子真难熬啊,他差一点就熬不住了。可是没有办法,他得站起来。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儿子夫妻担起不属于他们的责任不能因为知道有人托底就装作万事大吉,更不能随便宁事息人仗着是长辈眼盲心瞎。“五六年你们大伯母带着文西回来了。”大儿媳说是带文西回来看看,但他也能猜到几分,想必是听说了这边的情况,特意回来的。毕竟要只是看看,哪能一待就是一年?都是至诚至善的孩子,帮着他们夫妻一起把苦日子熬了过来。【那是一九五七年,他四十七岁】大儿媳改嫁后,闻西就过上了钟家和东北轮换待的日子。约莫是钟家八九个月,东北三四个月。这孩子乐此不彼,没有半点儿不乐意,两边的关系都处得贼好。尤其是钟家这边,明明年龄还要小些,可偏巧成了一堆孩子的领头人。其中就有东堂哥和未来的妹夫贺石头。再加上还有一群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呲哇乱叫的崽子,真是难得热闹。他和妻子看在眼里,不约而同想起了还年轻时,他们也是这么笑着,看着尚未长成的孩子。,!“给他们换个字吧。”夜半时分,妻子的声音有些突兀。“换什么?”“‘文’,‘文学’的‘文’。”“好。”他懂了妻子的未尽言。以儿为荣,更盼儿安;不后悔送儿远征,却希望儿的儿从文。后来儿孙问起为什么要改名,他总是笑着说,希望家里能出个读书人,把这钟家发展成书香门第。也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李家和王家搬了进来。那个时候讲究,再加上住房紧张,他和家里人商量以后,就做了表率,愿意将自家院子空几间屋子出来给职工及其家属住。人家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先是李王于三家,过了一年老童来了,在之后是陈家,这也是当年大院的六户了。【那是一九六零年,他五十岁】小孩子无忧无虑得长大,他们还不能太过透彻理解某些事的含义。但是大人懂。他也开始失眠,愈发频繁想起那些已经不在的人。祖母、二哥、母亲、父亲、大姐、长子、幺儿人到中年,他体会到了所有的失去,千百般种苦他尝了十之八九。每到这时候,只有确定老妻还在身边才能安心。老妻大约也是如此,她握紧自己的手,一遍遍不厌其烦说,以后都是好日子。他恍惚想起十七岁那年,他站在岳父岳母面前郑重承诺会让老妻过一辈子好日子。这样的一生真的算好日子吗?或许是,他们没有食不果腹,没有衣不蔽体;他们也没有脸红争吵,没有欺骗背叛。但或许也不是,他们没教好女儿,他们接连丧子所以他们过得究竟算不算好日子?这个问题,他始终没能问出口。但老妻闭眼的那一刻,他似乎想通了一切。携手相伴走过四十年,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开始,纷纷扰扰早已经融进在四十年的柴米油盐中。谈何算不算?细究不过徒增困扰。毕竟十七岁那年,两人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红着脸点头,红线的两端早已把他们紧紧缠绕。【那是一九六七年,他五十七岁】“这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现在是你们的时代喽。”七十年代,孙辈也长成了。文东进了厂,娶妻生子,如同大多数人一样。但那大果子,他:()胡同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