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不上心地问了一句,又转头去看暖阁内,半晌才指了两个宫女:“去服侍公爷换一身衣服。”
话说完了,便朝楚章草草一福身,进了暖阁。
楚章默不作声地让她们围着换衣服,紧绷的喉咙在燥热的空气里解了冻,他声音沙哑地问:“那水……那水,是怎么回事?”
替他脱靴子的小宫女顿了顿,像是要哭出来般,低声回话:“那是太子殿下吐的血。”
楚章浑身都颤抖起来了:“他、他怎么了?”
小宫女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另一名宫女适时地站了起来阖上侧室的门。
“是陛下……陛下朝着殿下发了大火,令殿下跪着反省。御书房那地儿多冷多硬啊,便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殿下这身体……二殿下还半途把陛下请走了,让殿下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
小宫女对那个二殿下大概也没有好感,一提起他语气里就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嫌恶:“往日二殿下也常常这样为难殿下,今日更是张狂了……殿下风寒入体,一回来就不住地吐血,都换了好几盆水了……”
她声音低下去,楚章霍然站起,脸色沉的发黑,顿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那个二殿下……是个什么人?”
他此前从未关心过大魏宫中朝堂上的事,守着“分寸”步步小心不敢逾越,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根本不应该被邵天衡保护在身后。
——他有什么资格,被邵天衡保护着?!
小宫女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庄妃、二皇子和太子的关系说尽了,中间还夹杂若干义愤填膺的指责。
先皇后在世时,邵天衡是被众星拱月的明珠,先皇后在邵天衡十一岁时逝世,之后庄妃独大,二皇子便凭借着皇帝的恩宠,渐渐和邵天衡有了平起平坐之势。
小宫女一路说来,将年幼无依、困守东宫、咬牙崛起的太子勾画了个活灵活现,楚章却在她浅薄停留在庄妃和二皇子的言语中,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奇特消隐。
——大魏皇帝呢?
在他的长子,他最优秀的太子被区区宠妃刁难的时候,他在哪里?
将体弱的长子丢弃在御书房罚跪,被二子呼之即去,这根本不像是外界传闻的那个宠爱太子的皇帝的行为!
楚章好像触碰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阴冷的什么,顺着他的脊背纠缠上来。
邵天衡……在外界鲜花着锦的赞誉之外,真的和他想象的一样,活的那么从容自若吗?
御医直到后半夜才离开,太医院院首带着两个药童在外室煎药,楚章悄悄掀开暖帘,走进被重重帘幕包裹的幽暗蒙昧的寝帐里,在床边席地而坐。
薄薄的纱帘挡住了最后一丝温软的灯光,浅橘的灯火在鎏金的纱帘上打下水波般荡漾迷离的暖色,楚章小心地掀开纱帘,借着这一点灯火,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人的脸色。
他大约是受了许多苦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脸颊就消瘦了下去,长长的黑发泼洒在软枕上,乌黑的睫毛安静地阖着,一张总是发青的薄唇倒是一反常态地透着滴血般不正常的艳,脸颊也泛着高热才有的红,整个人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或是一捧流云样的水墨,在满堂金玉高床软枕里静默着,好像轻轻一碰,就要被碾碎了一样。
楚章攥紧了柔软的纱帘,他第一次察觉到邵天衡的脆弱,这让他有些难以遏制的难过和恐慌。
如同深沉的海水一样的绝望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他的心在一片深黑的海里下坠、下坠,几乎要一直沉进哀恸的深渊里去。
外室传来浓厚的药香,楚章放下纱帘,蹑手蹑脚地出去,正听见御医和小药童的对话。
那药童好像也极其崇拜太子,正缠着院首问太子的病情。
年迈的院首眯着眼睛看药炉下的火焰,轻轻叹气:“难啊,殿下这是旧疾,本就要好好将养,最忌劳神费力,今日邪风入体,此前的病根一并引发,这服药已是虎狼之药,若殿下再如以往一般劳心……”
御医停下话头不说了,好一会儿,在幽静的暖香里,楚章才隐约听见一声属于老人的哀愁的叹息:“慧极必伤,何其可惜啊……”
楚章一声未出,只是死死抓着柱子旁悬下的帘帷,指甲捅进皮肉里,用带血的剧痛压抑住他喉咙里的低鸣。
邵天衡醒来时眼前一片昏花,只看见隐约的人影晃动,好一会儿才看清具体人物,瞧着楚章一脸像要失去一切般的惊惶,他努力抬了抬手指,带着气音低低说:“……孤……没到时候呢……梅花,还开着……”
楚章浑身一震,而邵天衡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在宫女内侍们惊慌的行走和焦灼浮躁的低语中,没有人看见楚章眼底忽然燃烧起来的那一点晦暗火焰,它像是从地狱里点起的鬼火,无声无息,连温度都没有,但却含着最为狠戾的毒,它在此刻以决绝的心为薪柴和着恐惧点起,幽幽地,阴冷地,像要烧尽一切敢于拦在他面前的荆棘和壁垒。
作者有话要说:楚章:蓄力读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