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曹丕,这就是你如此痛恨敌人妻眷,并赶尽杀绝的原因吗?
按理说,曹昂早殇,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顺理成章地从庶子变成嫡长子,已是曹操继承者的第一人选,你就是将来的曹魏太子,你怎么还能耿耿于怀?你怎么还能闷闷不乐许多年呢?
崔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一思一行,都携带着先天的偏见。而正是那种偏见,促使她混淆判断。
曹丕猛灌了几口烈酒,只听他继续坦陈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单我母亲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亲疼爱……”
曹丕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摇头道:“唯独我,不一样……”
见他失态的模样,崔缨很是动容,偏要明知故问道:“怎么不一样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惫,若有耄耋之龄。
“大哥在时,我尚可做一逍遥公子,无所忧虑。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诸弟之责,便全落在我肩上。父亲啊,他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对我百般苛刻,极少以悦色相待。于是我拼命学诗、学论啊,遍观古今经传及诸子百家之书,只希望快快些长大,每天就是想着,如何能讨父亲欢心,如何能为他分担重任……”
“可是,很多年过去了,当我终于活到了大哥的年纪,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达不到父亲眼中‘贤子’的标准。父亲总说,大哥文武双全,二十便举孝廉,随侍身侧,可谏言谋策,可冲锋陷阵。我却不务正业,成日醉心弓马轻裘,玩弄珠玉刀剑。稍不称意,辄招致呵责,说我是那爱慕文舆华饰之人。我处处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最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
“记忆里,大哥虽与我同父异母,却待我极好。我常常会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没有亡故,或许,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样,得到父亲和母亲同样的关心,平等的对待。”
曹丕说完,合上眼,将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看着这个人卧在冰凉的石板上,看着这个人在烛火边睫毛轻颤,看着这个人就这么告别少年聪睿、自由、纵情、快乐,一点一点向隐忍、刻薄、羁绊、忧郁的深渊滑去。看见了他的内心,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缺爱,一直以为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代价却是失去了至亲温暖的关怀。
威重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家中长子,固然须背负太多不为人知的压力和期待,却从宗法处获得先天优渥成长环境。再长大些,你还会想用自己拥有的,去交换所谓的“亲情”吗?
作为前世的曹植的爱慕者,崔缨不理解,曹丕的人生何以如此戏剧化?
更不理解,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他何以不惜将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少年时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将来争储时达到顶峰,那时的崔缨,又将会以何种身份面对他呢?
是朋友?还是敌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崔缨害怕未知的将来,眼泪在眶中打转,忽而忆起大学课堂曹丕文学的章节来。《燕歌行》中所写之“明月”,何尝不可理解为曹丕难以揽及的千秋功业?他曹丕,不是什么九五之尊的开国皇帝,也不是什么“才秀藻朗、如玉之莹”的一代文豪。现在坐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个心事重重、黯然神伤的贵公子。
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崔缨的流离回忆,她用食指轻轻撩玩灯中火焰,颔首垂眉,声音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是啊,这世上,饱尝亲人死别之苦的人,怎么可能单只有我一个呢?
“我阿翁,曾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叹年少不知事,没人告诉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面对生死诀别,也忘记了孝道,终究没能好好陪我父亲,度过最后一段时日……缨儿与二哥不同,二哥是念着那位永远不能相见之人,我是带着悔恨和遗憾,在痛苦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啊。”
一个阿翁又一个父亲,醉眼迷蒙的曹丕听得不甚明白。
他以为,小崔缨只是在感伤,那位与她只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实她更是在思念着,前世那养育了她十八年的生身父亲。
前尘旧梦,若有蚀骨之痛。
闭眼,仍有破碎青春华年;睁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忘记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只知六年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只知从前忍受的种种苦难,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只怕缨儿,早已成为疠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没落泪,倒见崔缨哭了,不禁笑出声来,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崔缨的肩,说:
“过去再怎样,如今都不同了。你认了当朝司空作阿翁,还平白多了个真心呵护你的阿兄,以后更有诸多兄弟姊妹与你相伴,换作旁人,只怕偷笑都来不及呢!小小年纪,莫要思虑太多,将来,我们缨儿会渐渐长大,长得高高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业,也能让父亲另眼相看,也会有为我曹氏争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