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夏天,他在祠堂长跪,鲜血与汗水浸透衣衫。
祖父不许任何人为他说情,身上的伤口疼痛欲死,他在心中发誓——我绝不娶她!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翻腾,如誓言,又如咒语。
他一生之咒,却是他自己所下。
八角宫灯中的烛光一闪,金光玉影交错变幻,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檐铃被风吹动,发出一声悠远的叮当,如同为他内心的迷茫与挣扎敲响的警钟。
若当年没有闹着退婚,今日他还会跪于堂下吗?可若是因为这张脸便愿意,那他林长玉,又算得什么?
他的胸中既有委屈又有悔意,但嘴上依然不肯低头:“不论她是仙是俗,我林长玉都不愿意受制于人。”
顾依依听他说完,露出了莞尔笑意,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顽童,口中却称赞道:“不愧侯府世子,确有几分铮铮铁骨。”
说罢她轻啜了一口手中温茶,前调清苦,仿若春风拂过山间,留下茶树刚抽芽时的气息。
是明前的建茶,真是好茶。
林长玉抬起头,声音里透着不甘,看向父亲的目光倔强不安,“父亲,我从未想过……为了家族,就要牺牲自己的一生!”
顾依依感受着茶汤甘洌的后调,心中有些讽刺地感慨——侯府世子,不过如此。
连自己的婚事都无法掌控,又有何资格藐视他人?
“牺牲?那是依依牺牲了她的一生!若不是你生在侯府,轮得到你来娶她!”伯远侯见长子仍是冥顽不灵,几乎是怒斥。
他站于堂中,身形挺拔如松,俯视着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目光仿佛洞穿了他的虚弱与自负,“侯府世子,不是靠嘴上来的,你可知我伯远侯府何以立于世?”
“若非顾老将军当年以命相护,你以为会有今日的伯远侯府?更不会有你这个世子之位!”
“顾家当年的旧部,是我林家一半的根基。你拒婚的事传出去,你以为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你?到时候,我看你拿什么坐稳这世子之位!”
伯远侯一甩袍袖,重重坐回堂中,靠着紫檀雕花椅背,神色沉峻,显然不愿再多费唇舌。
林长玉缓缓闭上眼睛,像是无法直面堂中的光亮,抬起的头再度低下。
八角宫灯的光晕将堂中每个人的影子拉长,他的却显得尤为短促,像是脊背被无形的重压逼弯了一般。
世子之位,名利权柄,如花美眷都在其上,但为何此刻,他的心中会如此不甘?
那女子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他已无地自容。
坐在伯远侯侧首的杜氏,心头乱作一团乱麻,偏生还得端起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险些将它撕碎。
她几次想张嘴替儿子应下这门婚事,却惧于伯远侯的怒气不敢出声。
不过一个正妻之位,许了便许了。后宅中有的是手段,她最清楚不过。
等这顾家丫头嫁进门来,顾家早已无人,空有一副仙姿玉貌,还不是任她拿捏?
思及此,她的指尖忍不住微微用力,茶盏边缘磕出一声轻响,脆如冰裂。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堂中显得格外清晰,连她自己都微微一愣,指尖微颤,险些将茶盏倾覆。
端坐主位的林老夫人听到这声轻响,目光淡淡扫过失态的杜氏。
她已活了大半辈子,跟随老侯爷在这世间沉浮,见过朝堂争权,也历过刀兵血战,这样的场面,在她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争执。
孙子年轻气盛,放不下面子认错,乃人之常情,可放在家族兴衰之上,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孙子的执拗与自尊,正是年轻人最常见的一种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