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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国不系舟陆(第1页)

“不,”崔宜惨淡地道,“你要是说,我去紫薇观,能让你过得更好,我一定会去。令燕,不是因为我太信你。”

她闭了眼,哽咽,“是因你从不信我。”

听得此话,他失神片刻,往后一个趔趄,喃喃:“要我信?我怎么信呢……”

待站稳脚跟,他忽然反问:“你要我信你,可你有什么值得我信的?”他恨极她的坦荡与赤诚,她出身比他高贵,他精打细算、做小伏低才能谋来的前程,不及她一句话能换的荣华富贵。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仍能磊磊落落,指责他不够信她——凭什么?

他的手指抠进木椽,指尖渗血了,红滴滴,好似上了拶子:“崔宜,的确,你是我养的,是我教的。如今,我便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真情,你把人当人看,便只有被人踏进泥泞里的份!”

他恨她到如此地步,要把自己的骨头拆碎了,碾和着血液里的腐坏的毒,逼到她唇边喂下去:“你看看你,一个婢女生的女儿,亲娘也不愿管你,早早地死了;而你,则像虫儿、鼠儿一般,在这宫廷里苟活着,不去争,也不去抢,整日把‘朋友’挂嘴边——你得到什么了呢?你做公主得来的尊贵荣华,难不成真是因为你同皇帝有父女情?”

“崔宜,你质问我为什么背叛,责怪我不够信你。可你要是不学着我,眼下,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不!”

他的话好似深渊凝看着她,崔宜不禁惊恐,退后一步,定了神,才抗拒道:“我决不学你!我不像你,也救得了我自己!”

令燕顿住了,眼睛里尤带讥讽,打量她:“你怎么救?”

“你写一封状书,一封你陈实情的状书。”

目光闪动了一下,令燕似有所悟,“哈”一声,笑出来,头顶的天光照亮他的发顶,他忽然轻松了:“我就知道,你到狱中来,一定不是为了扯方才那些闲话。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哂笑一下,唤狱卒取来纸笔,又向崔宜道:“可惜,除非是天外飞仙,否则,谁写这控告薛惇的状书都救不了你,更何况,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阉人。”

“你等着瞧罢。”崔宜攥紧了拳头,龙慈与在清的话仿佛一只遮住她眼睛的、温柔的手,能使她免于深渊的凝望,“到时候,朝堂之上,自然有人帮我。”

“好。”他转过身,背对崔宜,单手撑着地,盘起腿,勉力坐下,躬了背脊,把笔墨在嘴里濡润了,开始写那一纸状书。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牢里静得只剩纸张挪移之声。

崔宜望着他细薄的背,与半边垂软的袖子,灼伤般的痛又泛上胸肺。两人分别不过一个月,往日言笑竟然有如前尘隔海。

“令燕,”她鼻头泛酸,迟疑片刻,仍轻声叫他的名字,“你知道么?众妙观主来的那一日,我向她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没有回头。

她又说:“我是真的很想去你的家乡。”

他似乎顿了一下,依旧不曾回头,她也就看不见他在忍痛,酷烈如锥心刺骨。

“你讲的家乡是真的吗?”

血蹭到纸上,他说:“……不是。”

崔宜从牢里出来时,天光淡远。她手里握着一张状纸,墨黑的笔迹铺满纸面,左下角按着一只殷红的血手印。秋风吹过纸张,很脆,哗啦啦响。好凉的风,随着她一路吹进宫廷。轿辇抬着她,走过她曾与令燕手牵手走过的宫道。经过一座假山,崔宜揭开车帘,正见那株柿子树。她叫停了车夫,走下车辇,近了柿树,把手拨开黄绿驳杂的厚叶子——她曾经在树叶深处藏了一只柿子。她一直在等它成熟。

可是,等叶片分开,她见的,却是那只柿子早已掉落,蒂把还绿着,柿子红一半,青一半,跌打在假山石上,果肉开裂,汁水都干涸了,孔洞里尽是蛀噬的虫蚁。

*

朝堂上,有御史请废公主,愤慨激昂。皇帝把袍袖掩着脸,一言不发。

崔宜下了车辇,跑了大半截路,刚登到殿门前,便被内侍总管拦住。待他进去禀报了,崔宜才许入殿。

她把虎口环住袖口,里面扎着令燕写下的状书。提脚迈进殿门时,她深吸一口气。这是她唯一的退路了,成功了,她依旧去紫薇观做道士;失败了,说不准只能得一根白绫。

“我是冤枉的!”她提亮声音,为自己辩护。一时,群臣的目光都射向她。

御史见了她,顿时精神百倍了。“冤枉?”他诘问:“宜公主殿下,我且问你,你是否与宦侍令燕出奔?”

崔宜一咬牙:“是。”

“他可有胁迫殿下?”

“……没有。”

御史的笏板就要敲在大殿的柱子上了:“那殿下冤枉在何处?”

“我是被人陷害的,”崔宜松开紧抓的手,从袖中挟出状纸,大声道,“这是薛惇策谋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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