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宜一头咳嗽,一头爬起身,浑身无一处不疼,下颌、掌根、手肘,像是钉入了灼烫的铁钉。可当她瞧清自己手里握的东西,目光顺着看上去,不由大为骇怕,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她捏着黑纱的一头,还没全然撕下来,另一头正连着须膺身上的纱罩。裂口劈得大,露出道袍森冷的青,像揭开了什么叫人心惊的东西。
须膺冷着脸,拗过手,只一扯,整片黑纱悠悠地落下来,覆上崔宜的头脸。崔宜张着口,舌头打了结,抬头,看看须膺不快的脸,低头,又看看手里的黑纱,手足无措。
须膺回过身,脱下纱罩,团实了,绑成拳头大小,塞入袖中,头也不回,径直往上走。另两位女冠也顾不得崔宜,快步跟上。
忽然,须膺的衣角被牵住,她心里不乐,正要回身拂开,一低头,却撞见崔宜冒着汗珠的脸,被灯火罩着,明黄黄的一张脸,下颌还有一处青,分明是个可怜的孩子。崔宜还在喘息,她脱了氅衣,捧在手里。山风阴冷,外氅一脱,她就打起抖来,牙齿也格楞楞响,但她依旧抬着手臂,把氅衣举到须膺眼前,道:“师姊,我扯坏了你的衣裳,只有这一件赔你,你要不要穿?”
须膺皱了眉,脸上神色还是冷的。她把崔宜的手掀开,说:“不必。”
之后,三人再无话,仍是登山。
崔宜虽然疲乏,但经了此事,更不敢懈怠,好在过了最难熬的一段,腿脚都木了,身体上的苦痛都平息,只有一颗心,还惊魂未定,在扑通、扑通跳。走了片刻,石阶忽变得开阔,道旁也有了烛火石台,四周激激有水声,山风浩然,凉汽浸浸。抬眼望,一座门洞横跨,隔开两界。
须膺忽停了脚步,仍没回头,但话是说给崔宜听的:“这是山门。”
穿过山门,左右便是袇房。女冠们点起灯盏,推开最下一间的房门,引崔宜入内。房内空荡荡,只有一条石榻、一座木柜,一张小案,配一只木椅。天色不早,女冠们吩咐,叫崔宜早些歇息,说罢,便掩了门,离去了。
袇房内静悄悄,暗沉沉,只有窗棂边透来一点月光。听着屋后水声訇响,刷着山石,崔宜坐在榻上,忽然,眼睛里就掉下泪来。氅衣披在身上,她把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汗水,心里百般委屈,不知从何而来,只觉胃窝缩成一团,肺里漫着刮砂似的血气,惹得她一边咳嗽,一边抽噎。过了许久,哭也哭累了,她也就倒在石榻上,紧蜷着身子,昏睡过去。
清早,崔宜醒来,一开房门,见所有袇房都大敞了门。她心里觉得古怪,奔出去,一间一间,探着头往里看,竟没有一个人。她害怕,放开嗓子,叫了一阵龙慈的名字,又喊了两声在清,无人应答,她又小声叫了几句“师姊”,声音却都被山风刮散了。
回到袇房,腹内饥火煎熬,她捂着肚子,垂头丧气地静坐。
坐了大半柱香,房外总算有了声响。崔宜轱辘爬下床,趿拉了鞋履,掣开房门,探出脑袋:那山门外走上来几个青衣女冠,都是生面孔,正挽着手臂,低声说笑,上来了,便散开,各自回到袇房,掩上了门。
此后,又陆续有女冠回来。崔宜羞怯,不敢上前搭话,只盼能侯到龙慈。
又过了片刻,山门前忽起了争执声。只听一个女子厉声道:“此处是紫薇观的山南,只容许女冠修行——你们哪里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仙姑,咱们也是办事,”另有男子无奈道,“戍主吩咐,要把这两辎重李送到门口。”
“辛拓?他不知道山南的规矩?”
“戍主也是依龙慈女官的嘱托。”
“哈,”那女子冷然笑一声,“龙慈师姊在前坞,一时半刻也回不来,你们要送,往那边送。山南门庭洁净,容不得人污没。”
“咚”地一声,似有重物落地,那男子道:“仙姑,戍主说了,这是吴国宜公主的辎重,就是该送到山南。仙姑不许我们进去,我们便搁在这儿——”
“敢这么说话,是辛拓给你们的胆子?”紧接着,只听“砰”一声,是鞋履踹在箱箧上,“咕咚”一下,箱箧翻倒在地。
一时间,山门处静了。半晌,那男子叹一口气,道:“……还烦请仙姑告知宜公主一声。我们先告退了。”说罢,脚步声踏踏,不一时,便远了,显然是离开了。
听说是自己的辎重,门缝乍开,崔宜探出脑袋,几步赶出来,要来山门口,把东西收拾进屋里,不料,正撞见山门前三四个女冠,围住崔宜的翻倒在地的匣箱。一人要弯腰去捡拾,另一人却拍下她的手背,示意她莫要理睬。
“这就是吴国公主的行装?”女冠们交头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