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夫颠跳着来在了车尾,扶了车栏,他一跳就坐在了车辕,在他没有抽烟之前,他的厚嘴唇好像关紧了的瓶口似的严密。
五云嫂的说话,好像落着小雨似的,我又顺着车栏睡下了。
等我再醒来,车子停在一个小村头的井口边,牛在饮着水,五云嫂也许是哭过,她陷下的眼睛高起来了,并且眼角的皱纹也张开来。车夫从井口搅了一桶水提到车子旁边:
“不喝点吗?清凉清凉……”
“不喝。”她说。
“喝点吧,不喝就是用凉水洗洗脸也是好的。”他从腰带上取下手巾来,浸了浸水:“揩一揩!尘土迷了眼睛……”
当兵的人,怎么也会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惊奇。我知道的当兵的人就会打仗,就会打女人,就会捏孩子们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赶年市……我到城里去卖猪鬃,我在年市上喊着:‘好硬的猪鬃来……好长的猪鬃来……’后一年,我好像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牵挂……想想那没有个好,这些年,人还会活着!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粱,看我这手,也吃过气力……春天就带着孩子去做长工,两个月三个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归拢起来。什么牛毛啦……猪毛啦……还有些收拾来的鸟雀的毛。冬天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干净啦呀……就选一个暖和的天气进城去卖。若有顺便进城去的车呢!把秃子也就带着……那一次没有带秃子。偏偏天气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么热闹;没有几捆猪鬃也总卖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阳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买卖的墙头上贴着一张大纸,人们来来往往的在那里看,像是从一早那张纸就贴出来了!也许是晌午贴的……有的还一边看,一边念出来几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们说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么,我也不懂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与我们做小民的有什么长短!可不知为什么看的人就那么多……听说么,是捉逃兵的‘告示’……又听说么……又听说么……几天就要送到县城来枪毙……”
“那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里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扫着下颚。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卖不完就不走运气……”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像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
“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像那名字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像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远啦……”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
“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那里还记得起猪毛……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
“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
“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妇一回……
“……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过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艺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去看,人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的。’……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叮东叮东的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像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到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像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像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那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颚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一堆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带兵帽子的人,还每个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