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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讲演(第1页)

孩子的讲演

这一个欢迎会,出席的有五六百人,站着的,坐着的,还有挤在窗台上的。这些人多半穿着灰色的制服,因为除了教授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学校的学生,而被欢迎的则是另外一批人,这小讲演者就是被欢迎之中的一个。

第一个上来了一个花胡子的,两只手扶着台子的边沿,好像山羊一样,他垂着头讲话,讲了一段话,而后把头抬了一会,若计算起来大概有半分钟,在这半分钟之内,他的头特别向前伸出,会叫人立刻想起在图画上曾看过的长颈鹿。等他的声音再一开始,连他的颈子,连他额上的皱纹都一齐摇震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背后用针刺了他的样子。再说他的花胡子,虽然站在这大厅的最末的一排,也能够看到是已经花的了。因为他的下巴过于喜欢运动,那胡子就和什么活的东西挂在他的下巴上似的,但他的胡子可并不长。

“……他……那人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笑!”

在掌声中人们就笑得哄哄的,也用脚擦着地板。因为这大厅四面都开着窗子,外边的风声和这几百人的哄声,把别的一切会发响的都止息了;咳嗽声,剥着落花生的声音,还有别的悉悉索索的从群众发出来的特有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当然那孩子问的也没有人听见。

“告诉我!笑什么……笑什么……”他拉住了他旁边的那女同志,他摇着她的胳臂。

“可笑呵……笑他滑稽,笑他那样子。”那女同志一边用手按住嘴,一边告诉那孩子,“你看吧……在那边,在那个桌子角上还没有坐下来呢……他讲演的时候,他说日本人呵哈你们说,你们说……中国人呵哈,你们说,你们说……高丽人呵哈……你们说,‘你们说……你们说,你们说。’他说了一大串呀……”

那孩子站起来看看,他是这大厅中最小的一个,大概也没看见什么,就把手里剥好的花生米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拍着那又黑又厚的小肥手掌,等他团体里的人叫着:

“王根!小王根……”

他才缩一缩脖颈,把眼睛往四边溜一下,接着又去吃落花生,吃别的在风沙地带所产的干干的果子,吃一些混着沙土的点心和芝麻糖。

王根他记得从出生以来,还没有这样大量的吃过,虽然他从加入了战地服务团,在别处的晚会或欢迎会上也吃过糖果,但没有这样多并且也没有这许多人,所以他回想着刚才他排着队来赴这个欢迎会路上的情景,他越想越有意思,比方那高高的城门楼子,走在城门楼子里说话那种空洞的声音,一出城门楼子,就看到那么一个圆圆的月亮,而且可以随时听到满街的歌声,这些歌子,他也都会唱。并且他还骄傲着;他觉得他所会的歌比他所听到的还多着哩!他还会唱小曲子,还会打莲花落……这些都是来到战地服务团里学的。

“……别看我年纪小,抗日的道理可知道得并不少……唾登唾……唾登唾……”他在冒着尘土的队尾上,偷着用脚尖转了个圈,他一边走路一边作着唱莲花落时的姿式。

现在他又吃着这许多东西,又看着这许多人。他的柔和的眼光,好像幼稚的兔子在它幸福饱满的时候所发出的眼光一样。

讲演者一个接着一个,女讲演者,老讲演者,多数的是年青的讲演者。

由于开着窗子和门的关系,所有的讲演者的声音,都不十分响亮,平凡的,拖长的……因为那些所讲的悲惨的事情都没有变样,一个说日本帝国主义,另一个也说日本帝国主义。那些过于庄严的脸孔,在一个欢迎会是不大相宜。只有蜡烛的火苗抖擞得使人起了一点宗教感。觉得客人和主人都是虔诚的。

被欢迎的宾客,是一个战地服务团。当那团里的几个代表讲演完毕,一阵暴风雨似的掌声,不知道是谁提议叫孩子王根也走上讲台。

王根发烧了,立刻停止了所吃的东西,血管里的血液开始不平凡的流动起来。好像全身就连耳朵都侵进了虫子,热,昏花。他对自己的讲演,平常很有把握,在别的地方也说过几次话,虽然不能够证明自己的声音大小,但是并不恐惧,就像在台上唱莲花落时一样没有恐惧,这次,他也并不是恐惧,因为这地方人多,又都是会讲演的,他想他特别要说得好一点。

他没有走上讲台去,人们就使他站上他的木凳。

于是王根站上了自己的木凳。

人们一看到他就喜欢他,他的小脸一边圆圆的红着一块,穿着短小的,好像小兵似的衣服,戴着灰色的小军帽,他一站上木凳来,第一件事是他手放在帽沿前行着军人的敬礼。而后为着稳定一下自己,他还稍稍地站了一会还向四边看看,他刚开口,人们禁止不住对他贯注的热情就笑了起来。这种热情并不怎样尊敬他,多半把他看成一个小玩物,一种蔑视的爱起浮在这整个的大厅。

“你也会讲演吗?你这孩子……你这小东西……”人们都用这种眼光看看他,并且张着嘴,好像要吃了他,他全身都热起来了。

王根刚一开始,就听到周围哄哄的笑声,他把自己检点了一下:

“是不是说错啦?”因为他一直还没有开口。

他证明自己没有说错,于是,接着说下去,他说他家在赵城……

“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家还剩三个人,父亲,母亲和妹妹,现在赵城被敌人占了,家里还有几个人,我就不知道了。我跑到服务团来,父亲还到服务团来找我回家,他说母亲让我回去,母亲想我我不回去,我说日本鬼子来把我杀了,还想不想?我就在服务团里当了勤务。我太小,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幼。我当勤务在宣传的时候我也上台唱莲花落……”

又当勤务,又唱莲花落,不是没有人笑,不知为什么反而平静下去,大厅中人们的呼吸和游丝似的轻微。蜡烛在每张桌子上抖擞着,人们之中有的咬着嘴唇,有的咬着指甲,有的把眼睛掠过人头而投视着窗外,站在后边的那一堆灰色的人,就像木刻图上所刻的一样,笨重,粗糙,又是完全一类型,他们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么深沉,那么无底。窗外则站着更冷静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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