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子的墙上挂着马鞭,挂着木棍,还有绳子和长杆,还有皮条。地当心还架着两根木头架子,和秋千架子似的环着两个大铁环,环子上系着用来把牛缚在犁杖上那么粗的大绳子。
他听爷爷说“中国”又说“日本”。
问爷爷的人一边还拍着桌子,他看出来爷爷也有点害怕的样子,他就在后边拉着爷爷的腰带,他说:
“爷爷,回家吧。”
“回什么家,小混蛋,他妈的,你家在那里。”那拍桌子的人就向他拍了一下。
正是这时候,从门口推进大厅来一个和爷爷差不多的老头,戴铁帽子的腰上挂着小刀子的(即刺刀),还有些穿着平常人的衣裳的。这一群都推着那个老头,老头一边叫着就一边被那些人用绳子吊了上去,就吊在那木头架子上。那老头的脚一边打着旋转,一边就停在空中了。小豆眼看着日本兵从墙上摘下了鞭子。
那孩子并没有听到爷爷说了什么,他好像从舅父那里听来的,中国人到日本人家里就是“汉奸”。于是他喊着:
“汉奸,汉奸……爷爷回家吧……”
说着躺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因为他拉爷爷,爷爷不动的缘故,他又发了他大哭的脾气。
还没等到爷爷回过头来,小豆被日本兵一脚踢到一丈多远的墙根上去,嘴和鼻子立刻流了血,和被损害了的小猫似的,不能证明他还在呼吸或没有,可是喊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了。
爷爷站起来,就要去抱他的孙儿。
“混蛋,不能动,你绝不是好东西。……”
审问的中国人变了脸色的缘故,脸上的阴影,特别的黑了起来,从鼻子的另一面全然变成铁青了。而后说着日本话,那老头虽然听了许多天了也一句不懂。只听说“带斯内……带斯内……。”日本兵就到墙上去摘鞭子。
那边悬起来的那个人,已开始用鞭子打了。
小豆的爷爷也同样的昏了过去。他的全身没有一点痛的地方。他发了一阵热,又发了一阵冷,就达到了这样一种沉沉静静的境地。一秒钟以前那难以忍受的火刺刺的感觉,完全消逝了,只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孩儿怎样了,死了还是活着,他不能记起,他好像走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痛苦,没有恐怖,没有变动,是一种永恒的。这样他不知过了多久,像海边的岩石他不能被世界晓得它是睡在波浪上多久一样。
他刚一明白了过来,全身疲乏得好像刚刚到远处去旅行了一次,口渴,想睡觉,想伸一伸腰。但不知为什么伸不开,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但也睁不开。他站了好几次,也站不起来。等他的眼睛可能看到他的孙儿,他向着他的方向爬去了。他一点没有怀疑他的孙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抱起他来,他把孙儿软条条的横在爷爷的膝盖上。
这景况和他昏迷过去的那景况完全不同,挂起来的那老头没有了,那一些周围的沉沉的面孔也都没有了,屋子里安静得连尘土都在他的眼前飞,光线一条条的从窗橱跌进来,尘土在光线里边变得白花花的。他的耳朵里边,起着幽幽的鸣叫。鸣叫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听也听不见了。一切是静的,静得使他想要回忆点什么也不可能。若不是厅堂外边那些日本兵的大靴子叮当的响,他真的不能分辨他是处在什么地方了。
孙儿因为病没有病死,还能够让他饿死吗?来时经过那小市镇,祖父是这样想着打算回来时,一定要扯几尺布给他先做一条裤子。
现在小豆和爷爷从那里来时走过的市镇上回来了。小豆的鞋子和一棵硬壳似的为着一根带子的连系尚且挂在那细小的腿上,他的屁股露在爷爷的手上。嘴和鼻子上的血尚且没有揩。爷爷的膝盖每向前走一步那孩子的胳臂和腿也跟着游荡一下。祖父把孩子拖长的摊展在他的两手上。仿佛在端着什么液体的可以流走的东西,时时在担心他会自然的掉落,可见那孩子绵软到什么程度了。简直和面条一样了。
祖父第一个感觉知道孙儿还活着的时候,那是回到家里,已经摆在炕上,他用手掌贴住了孩子的心窝,那心窝是热的,是跳的,比别的身上其余的部分带着活的意思。
这孩子若是死了好像是应该的,活着使祖父反而把眼睛瞪圆了。他望着房顶,他捏着自己的胡子,他和白痴似的,完全像个呆子了。他怎样也想不明白。
“这孩子还活着吗?唉呀,还有气吗?”
他又伸出手来,触到了那是热的,并且在跳,他稍微用一点力,那跳就加速了。
他怕他活转来似的,用一种格外沉重的忌恨的眼光看住他。
直到小豆的嘴唇自动的张合了几下,他才承认孙儿是活了。
他感谢天,感谢佛爷,感谢神鬼。他伏在孙儿的耳朵上,他把嘴压住了那还在冰凉的耳朵。
“小豆小豆小豆小豆小……”
他一连串和珠子落了般地叫着孙儿。
那孩子并不能答应。只像苍蝇咬了他的耳朵一下似的使他轻轻地动弹一下。
他又连着串叫:
“小豆,看看爷爷,看……看爷一眼。”
小豆刚把眼睛睁开一道小缝,爷爷立刻扑了过去。
“爷……”那孩子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
这声音多么乖巧,多么顺从,多么柔软。它打动了爷爷的心窝了。爷爷的眼泪经过了胡子往下滚,没有声音的,和一个老牛哭了的时候一样。
并且爷爷的眼睛特别大,两张小窗户似的。通过了那玻璃般的眼泪而能看得很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