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边喂药,一边缓缓开口:
“陛下,陈王说的那些事都是空穴来风,陛下千万别为此再动肝火。太子虽是臣妾的儿子,但这么多年他的品行为人、对陛下的忠诚孝顺,陛下难道不知吗?陛下的每一件吩咐,他无不尽忠竭力,哪怕推行遇到阻力,也总以陛下的利益为先。”
她捻帕为皇帝拭了拭嘴,“想来陈王年纪小,不知被谁撺掇了两句,无凭无证的结党罪名,就胡乱往太子头上安。所以说这些孩子啊,就该多在外面历练历练,积累些实际治政的经验,再涉足朝务,有利无弊。话说陈王这次去夏山关应付突厥人,倒是做得不错,感觉应付外务才更像是他的强项。“
戚皇后慢条斯理地喂着药,而云桑,便只能慢碾细磨地感受着孝德帝紧紧握着的手、和停在她脸上的热切目光。
从前这样的情形,也曾有过的。
一次是十一岁时母亲忌日他喝醉了酒,一次是十三岁时他病得沉重,也如现下这般,被皇后带去给他喂药。
纵然心里清楚,皇帝只是把她错认成了母亲,所有的暧昧举动言语并不是真朝自己而来,但少女心中的反感与恐惧,无法遏抑。
而这,也是她前世不愿意借皇帝之势的原因之一。
如今重活一回,见识过萨鹰古那样的人,她说服自己不要再去介意。
他是她的表舅,抚养她长大,清醒时也没过越矩的举止,她不该有什么顾虑,就该借他的势,仰仗他的庇护。
可偏偏,他又病得糊涂了。
云桑垂下眼,盯着衾面上繁复的十二章纹,耳畔恍惚响起了宁策的声音——
“生在皇家,你能相信的人、能依靠的人,永远只有你自己。”
但她,真的能靠自己吗?
唯一一个忠心可用的秋兰,她都保不住。
孝德帝喝完了药,沉沉睡去。
云桑跟着皇后走出了帘帷。
一直等候在外的葛嬷嬷总算寻了机会上前,向戚皇后附耳禀述了之前发生种种。
皇后扭头看了云桑一眼,目光冷锐,领她去了内殿的侧阁。
侧阁里灯烛高燃,外面雨声如注。皇后坐到美人榻上,接过嬷嬷奉上的茯苓茶,慢慢啜了口,语气没了先前面对皇帝的温柔,冷着声:
“怎么,如今连宫规法度都不放在眼里了?去陇西之前,你在本宫面前怎么说的?一生一世,敬奉皇室,移孝为忠。今夜你的所为,就是对大周皇室的敬畏效忠了?”
云桑神色诚恳,“回娘娘,甥女正是因为将宫规法度放在眼里,才会惩戒以下犯上的宫婢。也正因为敬畏娘娘的威仪,才会甘冒欺君之罪,任由圣上刚才把甥女当作了母亲,也一直不曾反驳。”
皇后啜茶的动作陡然一顿,凝在云桑脸上的目光审度起来。
看来那些控诉皆非夸大其词,这个拖油瓶丫头的神态气质,确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皇后将茶杯放到一旁:
“本宫不管云家的谁、撺掇了你什么,你此番擅离官驿,身边侍者按律皆当一死。莫说什么刑书,就算是紫微台的诏令,本宫也能拿给你。”
皇后的话,并非虚张声势。戚氏虽不是名门望族,但自孝德帝继位之后,皇后出于为儿子筹谋的考虑,八年间用尽法子积累人脉。如今大周朝堂内外,文臣与各地方州府不少已成太子拥趸,三省六部之中,大部分行政实权也皆倾向太子。
朝廷一令而下,千万百庶民的人生都有可能改变。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拿什么跟这样的势力斗?
云桑心里,当然清楚。
“我没有质疑娘娘的意思。”
她看着戚皇后,“甥女小时候,没得到过太多母亲的疼爱。娘娘虽然严苛,但至少不会像我母亲那样喜怒无常,动辄恶语相向,只要甥女肯听话,皇后娘娘对我同对别的皇子公主们没什么差别。在甥女心中,一直将娘娘当作母亲般看待,从来只会言听计从。”
戚皇后面色稍霁,从鼻腔里轻哼了声,重新端起茶杯。
云桑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想请娘娘放过我的婢女,再说服陛下许我离宫,继承我母亲留下的云氏产业,自立门户。”
戚皇后神色一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刚刚端起的茶杯又重新撂下,旁边葛嬷嬷更是忍不住瞪着眼斥道:
“什么荒唐的话!就算是皇子公主,也不敢随随便便说出自立门户的狂言妄语!你当你自个儿是谁,敢跟皇后娘娘提这种要求?”
云桑面不改色。
“我敢提这种要求,自然是提要求的底气。”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戚皇后,一字一句:
“小时候娘娘问我关于魏王哥哥的那件事,现在,还想知道真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