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的目光从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细细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儿瞧她的父亲。
他四十四岁了,额头宽、眼仁黑,左右脸颊处有浅浅的痘痕。
这样的痘痕,她的右脸也有一处淡淡的,这是他们都熬过天花,活下来的印鉴。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学。
暮雪屈膝谢恩:“多谢阿玛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装裱起来。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将黄底绫布卷轴展开来。
她望着那字迹出神,好一会儿,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比画着,意欲仿写。
然而总是照虎画猫,这张不好,那张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静了静,以她擅长的方式,提笔将“敢想敢为”四个大字写下。
笔墨淋漓,尽付诸于纸端。
近乎草书的汪洋肆意。
是了,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牢骚满腹。事在人为,即使不成,又如何?
大不了,也就是像康熙晚年那些被厌弃的阿哥们一样,被圈禁。那也没差。
即使是死了,万一撞大运穿回去了呢?反正她之前也常常想死,殊途同归。
暮雪的心意一变,连带着神气也不同起来。
甚至有闲心欣赏一下公主礼服。
内务府送来了好些件袍服,貂皮的、灰鼠皮的、狐皮的。多是鹅黄五彩地,也有大红色、月白色。以成婚礼当日,所着吉服最为华贵。
暮雪一身香色吉服袍,穿石青色吉服褂,缎面上绣五爪正龙,额外滚了一圈珍珠。颈部戴珊瑚朝珠,行走时轻轻晃动。
拜别太后、拜别皇帝,绕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翊坤宫。
说完了理应说的吉祥话,宜妃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烦心事,只管来信,额娘和你几个兄弟都在呢。”
说着这话,宜妃已悄悄红了眼眶。
这一来,倒弄得暮雪有些想落泪。眼前氤氲起一层雾气,她哽咽道:“多谢额娘这些年的包涵和照顾。您别担心,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很好很好。”
说着,跪下真心实意磕了个头。
旁边的女官命妇都劝:“该走了,别误了吉时。”
漫长的礼仪,跪、拜,跟着指引女官从这重殿宇走向下一重。
按旗人习俗,婚礼是在夜里进行。天已全黑,重重宫阙、人影瞳瞳,盏盏宫灯将夜色晕染成绯红,光影摇曳,若是忽略这一身华贵行头的重量,暮雪当真疑心自己在梦中,真像梦一般飘飘忽忽。
也不知捱了多久,总有一两个时辰,她终于被引到了一重宫门处。
暮雪抬眸,瞥见宫墙外的一角星,人止不住激动起来。
终于,要到紫禁城的尽头。
风浩浩吹过她额前的几丝碎发,当真出了宫门那一刻,整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像是蒙尘日久的玻璃忽然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鹅黄绸缎轿帘都显得热烈可爱起来。暮雪坐在轿里,轻晃着宫鞋,静静微笑着。
终于出宫了。
和硕恪靖公主下降,自宫门至紫禁城南侧宅邸皆戒严,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一路皆由步军统领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