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看着沙子,害怕它坠落,又害怕它泯灭。
干咳的喉咙咽下几乎泛着血腥味的唾沫。何棠江回答:“是95米。”
他们离攀顶k2,还剩最后95米的垂直距离。这95米,在陆地上行走不过一分钟,乘坐电梯上升也不过两三分钟,而在这里,在这座雪山上,却可能花费他们数小时,甚至是一生。
从最后的营地出发前,韩峥曾经问他做好了准备没有。这句话,在他们这次出发前,韩峥也问过一次。
当时何棠江说,我已经准备了三年。
从第一次接触攀登,至今,整整三年。
不用氧气瓶,没有声势浩大的团队,只有一个互相依靠的伙伴,手中寥寥无几的工具和补给。他为拜会这座最危险的山峰,为此整整筹备了三年。
脚趾藏在厚厚的靴子里也几乎冻僵,此时此刻,唯有信赖多年训练的本能,指挥着每一寸肌肉按照预想的方式运动。
这一路走来,他们从山脚匍匐而上,像是钻入巨人胸脯一样迈过山川投映在雪地上的巨大阴影,点缀在攀登路线上的零星的宿营地,和攀登路线上数条断裂的旧登山绳,都是人类曾经到来又离去的证明。
何棠江戴着一副与他并不相配的旧雪镜,雪镜的镜架已经摩挲出细碎的花纹。曾经有朋友问他,为什么不换一副更合适的新雪镜。何棠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而现在,他透过这幅眼镜,看着头顶格外蓝的天空。山鹰在远处盘绕,风就在脚下呼啸。他突然想起了很喜欢的一位作者,他喜欢那位作者,是因为对方的一篇短篇和他的心境不言而喻的吻合。
他们都只不过是这世上的普通人,没有与死亡对抗的伟力,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带上故人的眼睛眼镜,带他一起去看着这个世界,去追寻更多的未来。
【还有最后六十米】
不知不觉间,直播间的标题又再次缩短了数字,而观众人数也在不知不觉间突破两百万大关。刚刚结束一天忙碌的都市白领,放学后呼朋引伴的学生,远在海岛度假的红男绿女,在深井下稍作休息的煤矿工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社会阶层,因为一件事而连接在了一起。
摇摇晃晃的地铁车厢上,三十岁的女白领疲惫地打开了视频网站,不经意间点进热门推送,正准备退出时,却注意到了镜头里不同一般的景色,轻轻咦了一声。
咬着烤肠的男高中生,几颗脑袋凑在一个屏幕前,嘴里的声音从几分钟前的“卧槽牛逼”,渐渐安静到只剩下呼吸声。
觥筹交错的晚宴上,盛装来访的嘉宾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手中盛满的酒液,聚精会神地看着晚宴主人刚刚投映出来的景象。
几百米深的地下洞穴里,几张黝黑的脸庞互相凝视,满脸懵懂紧张地说:“这好像比俺们下矿还危险啊。”
还有最后四十米。
韩峥和何棠江再次交换了领攀位置,最后的冲锋,由何棠江发起。
说实话,这时候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掌心与登山绳摩擦的力量,来自遥远地心的引力好像母亲一样呼唤着他,诱惑着他。
已经很累了,已经足够了。
放松吧,休息吧。
只要闭上眼睛,一切都可以结束。
就像回到最初的温暖巢穴,回到母亲的怀抱里那样,睡吧。
——那可不行。
何棠江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还没等他感受到流出的温热血液,伤口就已经被冻上。
往下一躺,回到的不是母亲的怀抱,而是小小的骨灰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