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此物咸甜与否?”
“比石蜜还甜呢。”
“那我肯定爱吃。”曹丕笑着举起酒囊,朝崔缨致敬。
崔缨忍俊不禁,蹭近前,试探地问:
“人们在上元节时吃元宵,是祈祷能像满月一样,骨肉至亲,团团圆圆,永不分离。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会忆及邺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她一眼,哼声笑了。
他静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阶,负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须借饮食起思?”
崔缨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装醉,笑这个青年曹丕,还是看重手足之情的普通公子。恍惚间,莫名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说起来,你还对我们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过家中一众兄弟姊妹,不知我曹家起兴诸事。”
崔缨微笑着点头。
曹丕用左手挡住风,小心将台阶上的豆灯端起,自豪地谈论道:
“曹氏一族,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自父亲起义兵以来,领着谯沛老将南征北战,十年有六了,征张绣、伐吕布、灭袁术、败刘备,终以少胜多,克定霸据青、幽、冀、并四州的袁绍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亲之敌。此非全由人智,赖有天谶——桓帝时,便有善天文者,曾见黄星现于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后,必有霸主,横出梁、沛之间,今世中原之局,便是应谶。”
崔缨忍住不笑,连连称是。
“可直到官渡战前,许多世家大族,都打心里瞧不起我们曹家,也不相信官渡一战许都会赢。然也,沛国曹氏焉能与汝南袁氏相比?可偏偏是袁绍此人,最是沽名钓誉,外宽内忌,比不得父亲雄才大略,任人唯贤,什么四世三公,也终究被我们曹家踩在脚底了,不是么?”
崔缨敛起笑意,微微抬眸,开始怀疑曹丕在她面前说如此,并非无心之举。
“如今父亲,虽大败袁绍,枭首袁谭,位极人臣,然未得河北各郡名儒完全认可……”曹丕说到这儿,顿了顿。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营,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谏言的了?崔缨陷入沉思。
酒壮人胆,曹丕却越说越激动,微弱的烛光也随他摆动的臂膀摇曳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争之世,父亲振臂一呼,天下豪杰云集而影从!我父亲,鹤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叹服,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当世大族!我坚信,他年摧灭群逆,平定南北,还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们的父亲!”
我们的“父亲”吗?崔缨微笑着,暗中朝曹丕扮了个鬼脸。
见曹丕酒醉闭眼,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理会自己,崔缨只觉索然无味,不禁打了个哈气。
“父亲……南征北战,素有携带亲眷的习惯,二哥虽未及冠,却自少长于绿营之中。从小,父亲便对我们一众兄弟颇为严苛,战事之余,常常亲教骑射之艺。于是我六岁学射、八岁而知马上弓……”曹丕突然黯然伤神,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可他仍紧握着那盏豆灯,风却并未停歇,几乎要将烛火吹灭。
崔缨小心用手掩护着火焰,伸手欲取豆灯,曹丕放心地将它交到她手里。
“君子通六艺,骑射固为官宦子弟熟练之技,但在我十岁那年,一次战火中,骑术却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场噩梦,在那之后,曹家的一切都变了——”曹丕握起酒囊,又开始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崔缨隐约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经虽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摇身一变,难免对他们曹家的那场灾难,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她开始认真听曹丕畅叙真情:
“军中人人皆称我为二公子,缨妹却有所不知,我还有个大我十岁余的孝廉长兄,数年前,他与我一名堂兄,还有一名忠肝义胆的将军,一同阵亡在那场战火里。”
崔缨长长地叹了一息。
曹操长子曹昂,仁孝忠厚之子,她何尝不知?英年早逝,委实可惜。而曹昂之死,确实对后来曹魏政权的承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假若曹昂不死,顺利接任曹操之位,便不存在丕植兄弟争储的情况,寿命这个变量也随之更替,曹魏政权在曹昂一脉,兴许能延续百年。
可历史,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