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的是石库门吧?家里烧柴禾呛烟,邻居们不骂吗?”
“骂什么。他们都烧,比我家还烧得多些。对了,校长,我听说学校抗战那?会儿都能弄到煤炭,怎么这会子反而在这苦挨?”
春妮默默听着,自然不会主动说,抗战那?会儿的煤是她偷偷从城外一个废弃矿坑弄来的一点尾矿,这会子早就掘地三尺,挖得干干净净的了。
好在这会子巷子头响起了喇叭声,一列黑亮的小?汽车开进来。校长急忙带着他们几个站起来:“来了来了,快让阿进打开校门去迎迎。”阿进就是王阿进。
倭国人投降后,王阿进也从黑狱里放了出来。只是那?年他被抓进去前让倭国人的狼狗差点咬死,脸上留下好大一块疤,这副形象,以前走街串巷的生?意自然不能再做。春妮便跟方?校长商量了一下,把他安排进学校看大门,他媳妇则招进学校里当清洁工,如今一家人苦尽甘来,也算是有了一段平稳安定的小?日子。倒是他哥哥王老六,因为?在红帮给倭国人当走狗,战后清算被抓进牢里判了刑,听说刑期还不短。
他仍像以前一样,微跛着腿,斜眉楞眼的看人,再加上那?一大块疤,看着更不像好人了。他也知道自己吓人,每每要?开门时,总低下头,嘴里却是欢快的:“唉唉,马上就来了。”
车门打开,香风习习中,女人们从车上下来。她们意外的年轻,都是江婉清的同龄人。有的穿着貂皮大衣,有的则是羊毛翻领大衣,戴黑色皮质手套,踩着黑色高
跟鞋,款款向众人走来。
两个生?活老师显然没见过这阵仗,愣在原地。
方?校长满脸是笑:“谢太太,总算等到你?们了,里面?请里面?请。这几位是?”江婉清夫家姓谢。
江婉清围着水貂皮围脖,端庄笑着,一个一个同方?校长和春妮介绍:“这是交通局长儿媳妇吴太太,这是财务司长孙媳妇洪太太,这是……这几位是《海城晚报》的记者蔡先生?,王先生?。”
几人正在寒暄,有人跺了跺脚:“婉清,我们一定要?在这说话?吗?好冷啊。孩子们呢?”
来的太太们中,有人戴着皮质手套,露出半截腕子,还时髦地穿着玻璃丝袜,是受不了一丝寒风的。
方?校长忙把人往里让:“是我招待不周。几位快里面?请,孩子们都在等着呢。”
来这里读书的孩子,家庭并?不是都十分贫困,校长根据平时的了解,选出了两百来个孩子站在操场上待着,此时他们齐刷刷扭头过来,看着一干子精致到头发丝儿的女人们走过来,看着有人忽然捂住鼻子:“什么味儿,好臭。”
一群穷人的孩子聚在一起,味道当然好不了。到处都买不到煤炭,冬天怎么洗澡洗头?洗头的洗头粉,洗澡的香皂那?可?不便宜。何况即使?买得到煤炭,要?优先做饭烧水,也极少有家庭舍得烧暖屋子,就为?了洗个澡。
有人催促:“蔡先生?,你?相机摆好了没有?咱们拍了照就走吧,什么鬼天气,冷死个人。”
春妮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特别可笑。这场小小的慈善秀上,施赠一方?和受赠一方?都冷得发抖,却是一方?常年待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失去了感知正常世界寒暖的基本能力,另一方?,却是从出生?起未曾有过真正温暖饱食的一日,早早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挣扎。这两方?隔着的世界如鸿沟巨渊,此时的想法却有志一同:好冷啊,快点拿(发)了东西回去吧。
倒是江婉清,她走在最后,像是在跟春妮解释:“我这些朋友很少出门见到这些,这些事,她们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呢?不晓得这世上有这样一群穷人?还是太年轻,不晓得该怎么装一装?
这时,一个女人突然尖叫着跳起来:“你手上的什么东西,拿开拿开,不要?碰到我!”
被喝斥的小?女孩愣愣的,双手还维持着接围巾的姿势。听那个女人嫌恶地喊:“婉清,你?快来看,她手上流着脓,不会有传染病吧?”
“啊?”女人们吓得登时跑开了,“校长你?怎么搞的?有传染病的小?孩也往这里带。”
“就是说嘛,知道我们要?来,也不晓得筛筛。”
方?校长急忙挤进去看了看,跟她们解释:“大家别慌,她手上的是冻疮。我们学校很注意卫生?的,孩子们都没有传染病。”
可?这时候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她们半掩住嘴巴,像是在挡风,小?小?声:“蔡先生?你?拍好照了?那?我们走吧。”
“再不走我就要?被冻死了,婉清,快走啊。冷死个人。”
方?校长下意识去追,跑出去老远,忽然想?起来,回头一看,乐了:“围巾还没发完。哪个同学没领到的,接着领接着领啊。”
而校门口喷吐的汽车尾气中,有人扒着后窗看:“那?什么方?校长事情?做得不怎么样,还算热情?,追了我们这么远哩。”
“嗯,这人态度还行。跟蔡记者说一声,让他们在报上写几句好话?吧,都怪可?怜的,要?是有善心人士捐些物资,也好过些吧。”
不管怎么说,这出略显潦草的捐赠仪式令双方?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算圆满结束了。
转眼又是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