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的气色日渐衰颓,苏锦书常常听闻朝堂奏对时,他的咳嗽声能压过了笏板叩地声。
与之相对应的,是剑南捷报频频,塞北也日益稳定。冯恩鹤的书信越发的绵密,有一次荀卓卿正要开窗,竟有三只飞鸽接连破云而来,爪间云锦笺坠得竹枝低垂。
“塞外风沙迷眼,倒练得他笔力遒劲了。”荀卓卿亲手斟了冰鉴里湃着的狮峰龙井,腕间翡翠缠丝镯碰着越窑秘色盏,“今夏来得急,昨儿夜里蝉蜕还落了我满枕。”
长夫人与苏锦书成冯府常客不过月余,便已经是分外熟惯了。苏锦书暗忖这亲厚里总掺着些宁冯两人的旧债——宁知远欠冯恩鹤两季苦寒,冯恩鹤欠荀卓卿一个春夏,宁知远又为冯恩鹤拼死求情,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世上的人情世故总是相互亏欠,这是苏锦书从陈叔那里常听的一句话。
只是荀卓卿这样一个仙鹤似的女子,独撑门庭的能耐教她心折,若换作自己守着这偌大的宅子,怕是早被账房捧来的算筹压折了腰。
前些日子荀卓卿还不慎摔了印信,苏锦书在一旁看得替她冷汗都冒了一脑袋。那荀卓卿却也镇定如常,只是不慌不忙叫人去续断,想来也是这种事见得多了。
"这般金贵茶汤给我吃,实在暴殄天物。"长夫人抿了口青碧茶汤,剑南口音搅碎午后满室的氤氲,“我这牛饮惯了,尝不出门道,只觉比寻常茶水清润许多。”
苏锦书观那芽尖如雀舌沉浮,栗香里隐着兰韵,忽然想起宁知远书房里锁着的贡茶册,上面记的龙井也只有杭州的能鲜嫩至此,便问道,“荀姐姐原是杭州人?”
“祖籍杭州,不过幼时随母亲栖居秦淮河畔。”荀卓卿指尖抚过盏底"玉壶冰"三字篆印,湘妃竹帘漏进的天光正映着她颈间璎珞,“家母嗜茶,清明前总要亲自守着虎跑泉眼接水。”
苏锦书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若是金陵,那可以和周京荣好好聊聊。她的脑子里对此只限诗书游记,又不敢多说,怕因纸上谈兵冒犯了荀卓卿。
“想家吗?金陵想来也是繁华富庶之地。”长夫人问道,她现在听说剑南稳定了,更是思念,这句话逢人便问,意图寻找共鸣。
可是京城妇人又跟她的情况差了许多,这并不是一个很受欢迎的问题。苏锦书撇了撇茶沫,偷眼看荀卓卿只是垂睫微笑,不作言语。
话没多说,便收到宁府的人递来的消息,让二人快快回府。荀卓卿也没有多留,只是说了句下次再来。
“剑南传来的几百里加急的信,让你快回。”林氏在正房擎着信笺疾步穿廊而来,蜀锦裙摆扫落几瓣垂丝海棠。长夫人接过,檐角铜铃骤响,惊得她的镯子磕到桌子,噔的一声响。
信纸边角金漆描的剑门关城楼纹样,在午后霞照里泛着冷光。苏锦书瞧着她指尖触到信笺背面洇出的朱砂——原是宁知远批注军报时惯用的“急”字圈符。
苏锦书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老三媳妇难产血崩,阿娘让我带着孩子回去镇镇宅。”长夫人掩着信,手上止不住地抖,“这我是非回不可了。”
长夫人在剑南当地,算得上一方英豪,可惜家族零丁,人也不多。她对这个老三媳妇有些印象,是长夫人的弟媳妇,性格比她还要泼辣,“挽弓搭箭不在我之下”,如今却遭此大患,想来家里也甚是慌张。
林氏点了点头,说道,“想来这么久都未和亲家母拜会,我也有心去一趟了。好孩子你别着急,这次我们和你一起去。”
言罢,她便转身朝着苏锦书,说道,“你哥哥微儿的消息也是刚到,说如今剑南虽稳,但不敢掉轻心,他也常在剑南各地公干,并不能常在家。如今远哥儿在朝堂也渐渐稳了下来,留在这儿也帮不了他,我便想着要不和你嫂子一起去剑南。”
苏锦书点头,“我自是了解的,如今吴将军在剑南一带,想来那里也安全,母亲尽管去,这里万事有我。”
林氏一直因宁知微常年在外、长夫人流产两事深感愧疚,如今在朝中宁知远的问题也早已超出她能力范围之外,如今她要去剑南,想来也是思量着弥补一二。
再加上京城之中如今风云突变,眼见着她们又要开始和京城这些诰命女官开始周旋,长夫人志不在此,林氏虽长于此道,但是也摸不清宁知远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不如去剑南好好经营。
只是方才还感慨荀卓卿要一人打理冯府上下,如今就轮到她了。
启程之日来得很快,第三日午后蝉鸣撞碎琉璃瓦上的暑气时,林氏正立在垂花门下,苏锦书陪着清点箱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