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想,或许正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吻,有过那样一个杳远的夏天,命运曾对她施以温柔,所以后来,在沈浮母亲说出那段话时,她的心也难以生出怨恨。
车抵达医院时沈浮又回复了一段语音,这次大抵是她的未婚妻,扬声器里一段年轻温柔的女声,和冷气一起飘进言真耳朵里。
“喂,沈浮老师,怎么还没回来呀?”
“能不能别这么喊我……我送了个老同学回家。”
“哦,今晚除了胜瓜白贝汤和芥蓝炒牛肉,你还想吃什么?”
“没有了,哦对了,你之前单位发的那个西瓜,记得进冰箱。”
“好呀好呀,我买的新猫粮到了,你到小区记得帮我拿下快递哦。”
“好。”
好。记得那个时候,言真在车里也是这样应的。沈浮的母亲坐在驾驶位上,把脸侧过来,目光诚恳而悲伤,说出的话却如同惊雷。
“你和小浮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从你那个高三暑假借住在我们家,我就隐隐有预感了。”
“我并不反对小浮和女生谈恋爱,十几年前,在我还是青年教师的时候,a大b大的运动,比现在还要热烈得多。”
“我身边也有这样的同事,和伴侣到海外登记结婚,大家都心照不宣。”
“但是你不行,或者说,现在不可以了。”
“学术圈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它时刻激荡着最先锋、最前沿、最自由的理论,但同时,也是科层制的象牙塔。聘请、留用、转正,评选这个职称那个学者,都要过一道道政审。”
“但是……很抱歉,请允许阿姨这么说,你妹妹这次的事情,出得太大了。”
“如果和你在一起,只要有心人从中作梗,小浮的政审是必然会被卡住的。”
“除非你们到海外定居,不然小浮这辈子,充其量也只能是个二三本的讲师或者副教授了。”
萧若华看着低头的女孩,看见她沉默之中手指搅着衣角,指尖几乎没有血色,内心滑过一丝不忍。
她并非冷血的人。四年来,萧若华也算是看着眼前的女孩长大,知道她心思澄澈,品行纯良。
但终究是命运弄人。注定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两害相权,萧若华必然会取其轻。
于是她终于明白,旧友聚会,三杯红酒下肚,多年好友半开玩笑地说“生平最恨你们这些经济理性人”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有些怨恨自己。
然而她的声音没有停,只沉稳地继续说:“父母在,不远游。在其他事情上我和小浮爸爸都会给她很大的自由,只有这一点,我们希望她留在国内。”
“所以,小言,你把这个收下吧。”
她按下按钮,车内储物箱弹开,深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滑了出来。言真睁大眼睛,只觉得那一瞬血液逆流,如坠雪窟。
——里头当然包的不是百元大钞,牛皮纸信封轻轻的,重量拿在手里,恰巧是一张银行卡。
后来言真想,那个瞬间,她不是没有想过冷笑,流泪,发疯或者崩溃。将那一张银行卡像垃圾一样丢到萧若华面前,仰起脸,像小说中那些倔强又美艳的女主角般一边仙女落泪一边嗤笑:“别以为拿几个钱就想打发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但她注定没有女主角的资格,二十岁出头的言真只能愣愣地,听着萧若华继续低声说:“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去。应急治病也好,拿去读书也罢,怎么样都随你。”
“你也不要有负担,这不是拿来打发你的钱。只是借给你,就当作助学贷款,之后你想什么时候还清,都可以。”
“阿姨也没什么能帮到你的了,言真,你是个好孩子,就把它收下吧。”
面前的女人低声说,声音里有疲惫。言真抬起头,看见她额前一丝白发,在不经意间闪光。
她确实没有能够怨恨的,自从言妍出事之后,所有亲戚都像是避瘟神一般,对她们家的丑闻避之不及,沈浮家能够做到如此,已经是仁至义尽。更不要说四年了萧若华待她如师如母,其实不薄。
而且她确实需要这一笔钱。言妍在医院生死未卜,即便父母已开始低价变卖房产应急,大笔大笔的医药费每天像流水投进去,也仿佛杯水车薪。
“谢谢萧阿……”一颗眼泪落在信封上,泅出大片深色的水痕,二十三岁的言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顺从而感激的语气低声说,“好的,我明白,萧老师。”
她关上沈浮的车门,向医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