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令铎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救人要紧,可方才见她如此护这木匣,知道这也甚是要紧。便将翘翘移到门槛处,推倒了几张桌椅护住,决定先将木匣带出去,回头再来救翘翘。他四处一转,发现来路已被火势封住,便转到后房,推开窗户,抱着木匣一跃而出。
楼下本是浅浅小小的一荷花池,因着连月干旱,池水蒸发,只剩了厚厚的淤泥。张令铎落进泥里,毫发无损,正欲爬出去救翘翘。只见眼前哗啦一声,整个流苏楼在一片火海中坍塌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火光,他看见贞娘在那头呼天抢地的嚎叫,赶来救火的人将一筒接着一筒珍贵的山泉水倒向火海中,他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他的翘翘最终也没能从火海里逃出。
凄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带着彻骨的酸楚滑过脸庞。滑过心头时,激起了一阵侥幸的喜悦,张令铎手指紧紧地扣住那个木匣,扣住了一笔足以撼动人性的财富。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先带着木匣逃生,明明是决定要救她的。
他逃也似的从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谁道暖风应少醉,刹那繁华归尘土。名胜一时的永乐楼在这夜的大火中,毁损过半。汴梁府尹派人来勘察了一次,找不到纵火的痕迹,最终只以“天干物燥,不慎火烛”为由,早早结案。贞娘欲哭无泪,只得实情告知幕后老板余爷,又派了几个心腹伙计,趁着天色未明,在流苏楼的灰烬中找寻那一匣子珍珠,却意外地在未烧尽横梁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翘翘。
翘翘伤得很重。由于她当时身在门框内,流苏楼坍塌时,身旁的桌椅为她搭出了一个封闭保护的空间,躲过了火势的燎烧。大夫来看了几次,喂药排出了大量吸入身体里的灰烬,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被砸伤的脚。大夫摇摇头,道:“即便用心护理,走路兴许能掩饰些,舞蹈却是终身不能了。”贞娘有些遗憾,舞蹈向来是翘翘所长,但她更在意的是,翘翘咬紧了说不知那盒珍珠的去处,应该是被火烧没了。她并不全信翘翘的说法,她自己也去查看了数次,放置木匣的暗格明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若真是被火烧了,怎么能连半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但她也不敢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余爷,依着余爷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只好换着法儿地来套翘翘的话。翘翘则一脸木然,等身的长发被火燎去了大半,剩下的光秃秃扎在头顶,在配上一副无喜无哀的面容,原本的绝世佳人竟如活死人般面目惊悚,她生命的灵动像是在那一场火灾中被烧尽,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已。
然而,翘翘此时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当然知道那匣珍珠在张令铎手里,但她却不能说,一则是没有证据,二来张令铎身居军中要职,掌管着数千兵马,余爷和贞娘纵是再有势力,又哪有本事能从他那里把珍宝拿回来。既然如此,说了也是没结果,凭着她与张令铎的关系,反而让人疑心是事先的串谋。更重要的是,张令铎如今以为她早已葬身火海,她的存在,便是对他不仁不义之举的指证,搞不好连他也要起杀人灭口之心。翘翘每次想到此处,止不住的泪水便要涌出眼眶。数载的情意终还是抵不过一瞬的贪念,本以为他便是自己此生的良人,没想到造化作弄,两人竟到了如此地步。
翘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蛛网粘住的昆虫,全身上下,黏黏嗒嗒,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这张网的掌控,反而更快地引起捕食者注意,最终沦为他人果腹之餐。一场大火,不仅烧尽了她的所有,甚至将她仅存的运气也一并儿用光,剩下一具残躯,苟活于世。
余爷是个富贵闲人,所居之所自然讲究。堂上一套酸枝木的官帽椅,陪着一张银杏金漆方桌,上悬挂了幅白鹤祥云图,画轴许是有些年头了,但白鹤翅膀仍雪白发亮,在满堂通明的灯火照射下有些闪着人眼。他一身素色长衫,外面罩着轻貂绒镶边的烟色缎子夹褂。颌下留着至胸的长髯,显颇有威严。等不动声色地听完贞娘“查询未果”的禀告,阴骘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
余爷望了一眼贞娘,缓缓道:“翘翘,日后是怎么个打算?”
贞娘陪着小心,斟酌道:“这丫头命大,就是腿受了点伤,嗓子、容貌都没坏,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仍是永乐楼的摇钱树。”
余爷不置可否,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那颗绿翡翠,幽幽的玉光照在脸上,映出侧侧的阴影:“永乐楼都烧尽了,摇钱树都变成了花钱树。”
贞娘一怔,连忙笑道:“永乐楼不过毁了几间房舍,前面的门脸铺子还在,各阁的姑娘丫鬟也都在,只要稍加重建,永乐楼仍能为您日进斗金。”
“那这修葺房舍的银子哪里来呢?”余爷冷不丁问了一句。
贞娘收住了话头,她知道余爷必是心中早有盘算,便不再多言,赶忙请教。
余爷瞪了她一眼,语气冰冷得如三九寒冰:“一笔生意做赔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傻愣愣地还在往这窟窿里埋钱。翘翘这丫头生了别的心思,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你还指着她给你赚钱,让人活活笑死。”
贞娘想替翘翘辩解几句,抬眼看到余爷的神色,吓得不敢出声。
“既然外头人人都说永乐楼的翘翘姑娘不幸葬身火海,我们便借着这个漏子,你明日便去府衙替她消了户籍。前几日,通汇钱庄的程少东家找到我,眼瞅着程老爷子不行了,想在出殡那天给老爷子配个冥夫人,到地底下去伺候。若是将翘翘卖给他,这般伶俐动人的姑娘,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贞娘吓得失了魂魄,声音都变得尖锐扎耳:“活人殉葬,这朝廷要是知道了,可是死罪啊。翘翘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
她的话还没说话,则被余爷厉声打断,“她的腿已经坏了,难道要养她下半辈子吗?入葬前,先给灌了水银,就是个活死人陪葬,朝廷查不到。”贞娘还欲争辩,余爷狠狠道,“失了珠子的过错,我还没追究你,难不成你想替她去地底下服侍程老爷子?”
贞娘哑然失声,抹着泪悻悻离去。她也没瞒着,在给翘翘端上一碗混着水银的汤药时,将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在贞娘的心里,翘翘是个聪明且重义气的姑娘,而不将她骗着送进墓穴则是她自己能对翘翘尽的最后义气。
翘翘端起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混着一股金属气息,堕入喉头的那一瞬,几欲作呕。翘翘苦笑着看着贞娘,哀求道:“反正终是一死,我也无力挣脱。只求阿娘不要再让我喝这药了,行吗?”
贞娘看着翘翘灰青无光的脸庞,几日前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心中愧疚,强行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道:“只要是阿娘能做的,都依着你。”这句话在翘翘红极一时的日子里,贞娘几乎每天都要说上几遍,而今听来,入耳则是几分刺透心扉的酸疼。
几日后,程老爷殡天。按照事先的安排,一身大红色凤冠霞帔的翘翘坐在蒙着黑布的步辇上,被四个“孝子贤孙”抬进了程老爷子的墓穴。长长的甬道在众人退出后,被一铲一铲的泥沙封堵上,光线也一缕一缕地从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