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亦有些迷惑,却见张光翰不再言语,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赵匡胤。
赵匡胤看了一眼张光翰,愣愣地说:“臣不知张大人的顾虑。但微臣亦觉得将这些证据就地焚毁不甚妥当。”
“哦?”柴荣向他解释道,“马上便要与南唐开战,朕不想此时政局不稳,户部、工部、兵部,哪一个不是战时后方基础。何况人总有个难迫时候,他们依附岐国公也罢、长孙思恭也罢,朕宁愿相信非出自本心。当年曹操尚可以焚书稿以示信天下,朕亦有此胸襟。”
“是。”赵匡胤抱拳行礼道,“微臣明白陛下苦心。但微臣只是觉得此等恩惠应当由陛下施于臣子,而不是由臣下处置。在军中,每次军需粮饷运到营中,臣皆命将士列队出迎,叩拜皇恩。便是要让每位士兵都知道,这军中的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皆出自天家,他们乃是大周士兵,由天下奉养、效忠于陛下,即便由臣统领,亦非微臣家卒。微臣推想,张大人或许便是这个意思,只是不便明言。”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转问道:“张卿,若朕将你查实出的罪状一一赦免,这满朝的臣子,你可就得罪大半了。”
张光翰立马明白过来,接道:“微臣只知恩皆出于上,臣与赵大人一样,只效忠陛下。况且臣身为御史,素有监察纠禁,风闻奏报之职,即使树敌满朝,亦是臣份内之职。”
柴荣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两位臣子,一文一武,处理事情体恤君主,不计私情。不由感叹道:“若满朝文武皆如二卿,朕何愁大业不图。张卿下去拟旨吧,三十五名臣工,据实弹劾。”
“臣领命。”张光翰拱手而拜,离去前亦不忘偷偷给赵匡胤留了个眼神。
文德殿中仅剩下柴荣与赵匡胤君臣二人,此时窗外天渐将明,薄薄的晨雾从半开的窗户中逸进来,让人鼻息间便多了一些湿润。柴荣细细询问了接编陇西军的事情,军职安排、粮饷供给等,又商讨了半天出兵寿州的路线,因此前已谋划许久,兵法、人员、马匹数量,赵匡胤早已烂熟于胸,奏对起来也得心应手。
“若是陇西军收编顺利,四月便可出征。陇西军号称有百万之数,其中除去吃空饷、老幼羸弱之数,精锐大约还有三十万,臣欲留二十万守住北方防线,以防北辽突袭。十万拆分编入军中,直攻寿州,预计五月便可班师。”赵匡胤一扫方才愣愣呆呆的模样,谈起军务,则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柴荣亦觉得满意,微笑颔首,继而又问道:“你领军往寿州,那二十万守辽的陇西军由何人带领?”
“臣推举张令铎。”赵匡胤微微低头,声音如秋日般疏朗坚毅。
柴荣微微一惊,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两年前奉旨领兵出西南,与党项五战五捷,后来双方议和,设夏州为互市通商,张令铎驻扎夏州,兼领夏州都督。听闻他治下极优,善行商贸,与党项相处融洽,甚至娶了一名党项皇族女。从能力与资历看来,确实是镇守北辽的好人选。只不过……柴荣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匡胤,想起了当年刘平说到张令铎与解忧的绯闻传言,柴荣只是半刻犹豫,便道:“朕亦属意此。令兵部传旨让张令铎下月入京述职吧。”
“臣遵旨。”赵匡胤恭敬道。
谈完军务,赵匡胤垂手矗立一旁,天光将他提拔的身影在地上划拉出一道笔直的线条。忙碌了一夜,却未见半丝倦容,仍然是那般英姿勃勃。柴荣沉沉地打量了面前这个不避亲、不避嫌的办事得力又知进退的臣子,像是再打量一位知己老友,他的心脏闷闷地跳了几下,纠缠他数年的问题卡在喉咙上,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吞咽不出。良久,他觉得天下可以商量此事的唯有眼前这个人了,终于缓缓启齿:“听说,长孙思恭就刑前曾有提到先帝嫡子一事?”
赵匡胤闻言,背脊上阵阵发寒,他最怕被问及此事,现在看来想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当时场面混乱,长孙只这么信口胡言了一句,臣也未听得确信,故而不敢禀奏。”
柴荣摆摆手,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对往事无尽的沉思当中,“先帝与姑母当时育有两子青哥儿和意哥儿,乾偌之变时,汉帝疑心先帝欲反,将满门抄斩,那时先帝与朕在漠北大营,长孙思恭在洛阳练兵,离京师最近。你说,会不会青哥儿、意哥儿真的逃了出去。
赵匡胤正色道:“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先帝在临终前,将江山社稷亲手交到了陛下手中。微臣还听说汉帝凶残,行刑那日命百官观刑,一百多颗人头同时落地,臣不信众目之下,还有侥幸。”
柴荣轻轻地、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道:“朕毕竟不是先帝的亲生子,这些年来,朕最担心的便是有人拿血统做文章,疑心朕得位不正。朕不信长孙思恭会空口胡言,赵卿,你替朕暗查此事,若真如长孙所言,无论怎样,要找到先帝二子的下落。”
然而找到之后,是杀是留,他亦没有明说。赵匡胤心道这差事可微妙难办,抬头撞见柴荣殷切如许的目光,墨色沉沉的眼眸中隐藏着一缕杀机。赵匡胤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只好磕头拜倒,郑重领命。
第25章玉殒
长孙妃在宫中已经绝食六日了。
六日前,她父亲被诓骗入城、斩杀于东市时,她正在景福宫里往发髻上插那一支二十四枝翅金树簪,芙蓉石、翡翠、玛瑙、绿髓、珊瑚、孔雀石,极尽奢华,只需要稍微一晃动,便散落出无限的耀眼明光,她纤细的腰间饰着深青蔽膝、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物,将那套蹙金红罗翠翟的祎衣衬托得华贵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