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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翰林图画院日常(第1页)

三、图画院日常

“小寒大寒,无风自寒。生机潜伏,万物蛰藏。”

夫子淡然给童子递了眼神。小童子领命,很快准备好了纸张、墨砚、水碟等一应文房用品。知命摇了摇头,苦笑叹息着心道:你们挑战的权威可是郭熙啊!北宋三驾马车的其中之一啊!纵观整个中国美术史上也没有几个人能画的过他啊!

夫子示意崔白去给他挑笔,崔白走到案几前,挑了挑眉,随意挑根小红毛——秃头的,知命心里一沉,怕二人针尖对麦芒都下不来台无法收场,忍不住出言喝道:“崔白,你差不多得了。”

毛笔都秃了,怎么还能勾线,就是用来做山水画的皴法也未必好用啊?更何况是要勾勒出圆润细滑的线条?郭熙这个人除了脾气不好,其他方面真的是完美到不行,郭夫子虽然严厉,但教学方面绝对是良师,说是倾囊相授也不为过。再加上当初受父亲嘱托其照顾知命也尽心尽力,知命对他颇为感激,这时候看他被一个初入门的画学生这样戏弄,就急切的出言阻止。郭熙看了她一眼:“不妨事。”

崔白又找了张粗糙的毛边纸,毛边纸往往都是用废纸浆重新做出来的,成画效果不好,尤其需要呈现水渍氤氲的画面,肯定差强人意。郭夫子铺好纸张,飞快的用唾沫捻了笔尖,将杂毛飞翘,只留出为数不多顺滑的笔锋,舔好淡墨,开始落笔。微微沉了一口气挥毫开始悬腕勾勒。画学生们刚入学,尚且需要将纸附在墙壁,这样勾勒起来,胳膊和墙壁角度接近,勾起来更省劲,也算是初学者走捷径。而夫子是直接在桌前站定悬腕勾线,腰腹力度要下沉,手腕需要高抬起向上非常费力,因为呼吸之间胳膊会随之微颤,如果无法气息均匀,线条也会变得时粗时细,总之对勾线者本人考验非常大。画学生如果想用这个站姿画,也常常要在废纸上练很久才敢在正稿上下笔。这样画出来的线也不保证能达到圆润规整。因此绘画界有“废画三千”这个说法,即画废了三千张纸,才能出一幅作品。而且悬腕勾线只是技术,最难得是落在纸上的线条,人物形象以线造型,根据年龄、身份、衣物质感的区别,用线可以用春蚕吐丝描、兰叶描、钉头鼠尾描、曹衣出水描等,比如画达官贵人就可以用春蚕吐丝描表现衣物的柔顺与贵气,画乞丐流民就可以用蚂蟥描这类颤抖的笔法表现衣物褴褛。站立悬腕最难得不是曹衣出水和铁画勾这种需要气力的线条,反倒是春蚕吐丝描这类看着行云流水一般的线条,从头到尾没有抑扬顿挫的笔法,只有呼吸匀称,力度匀称,起笔和收笔都匀称才能做到。看看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知道了,这个勾线手法也通常是坐着,手腕贴于纸上滑行,方才能保证以上画面效果。而夫子如今没有任何准备和练习,信手拈来气定神闲的开始勾,不一会儿,一幅《湘女思君图》就出现了。用时只有画学生们一半还不到。

夫子收笔后退几步,重新审视了下自己的作品,不发一言搁笔坐回座位。

众人见状急不可耐的纷纷凑上前去,争先恐后挤着看郭熙这幅临时发挥的作品。

湘女雅逸灵动、衣袂飘飘,头饰全无,仅有魏晋之期的特有的灵蛇髻盘发,面目神情似有哀容,没有渲染,只以线条就可以把人物的哀愁、淡淡的迷惘情感传递出来,这么快时间内随机完成,而且用的是画学生用废没来得及扔掉的秃毛笔,凭实力轻松的就碾压了他们。很快有人默默低下了头。

而郭熙从山水科,最出众的是刻画北派崇山峻岭的山水画,可以说人物画根本不在他擅长的范围之内。

这,是真正的大佬。

众人接连叹服,表示今后夫子无论怎么责罚都甘愿,夫子也没有为难大家,装逼成功的他喜怒不形于色,淡定告诫众人,要更加勤勉。众人皆心服口服,从此再无二声。知命笑看众人对郭熙心服口服的作揖,不由得和夫子相视一笑。

挺好!夫子立威成功,知命也松口气。这帮小崽子们还真是黄毛鸭子下水、脸盆里扎猛子。

短暂插曲告一段落,知命先前急切的想看到王希孟真容的美好愿望,也因为夫子的重重作业而告吹,她现在就想能腾出一天好好的睡上一觉,天知道每晚熬夜画画练功,那油灯快把眼睛熏坏了。自那此后几天,画学生们自觉早早晨起,比有人勒令读书来的更加勤奋。看到了图画院的天花板级别的作品诞生,就像看到了具象的人生目标一样。

今天一早知命也和其他人一样早早就去龙图阁准备聆训,时候尚早,来的人却不少,有人温读书目,有人开始勾线、练字,还有人对着那院子里的各色鹤儿、龟儿描摹写生。和这个画面不协调的是,老远就看到一个面皮白白清瘦的小男生,正在跟夫子嚷嚷着。远看16、7岁的样子青春期变声的公鸭嗓在努力辩驳着什么。待知命走近,一整个人都震惊住了,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比他大一点,高一点,面容轮廓甚至眉头的那颗微红的痣。知命一时怔忡,努力收起情绪。此刻这个破嗓子的主人正在努力压抑情绪,本来白白的面皮此刻也因为憋着火有点泛红:“夫子,您为什么不帮我递给官家?我这么努力。”

夫子见知命来了,点了一下头,知命给夫子行了礼低着头走到自己座位坐好。也大概齐听明白了。这少年勤奋异常,画了很多画想进献给官家,可惜即便官家再看重翰林图画院,也不可能天天来,画院和北宋其他眼花缭乱、错综复杂的部门一样,有品级和职位的区别,逐级递上去,递交多少作品?什么时间上交?都是有规定的。

“凭什么赵知命的画都能给官家过目?我怎么就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知命听了,心里一哆嗦。“好大一口锅!关我毛事?你想效仿崔白被夫子碾压就痛快了吧?”

怎奈这小子声音之大,引得一些原本在屋内晨习画画的子弟也忍不住倚在门口看热闹,大家远远看向知命,有人已经忍不住看好戏腹诽的模样,还有人脸上阴晴不定复杂多变。一众子弟里面挤出了崔白,跨过门槛悄声过来,微挑了眉毛低声道:“这小子是文书库的打杂,有点一根筋,不知从哪儿听说图画院新人赵知命画技了了,却能得夫子关照,不论其画的怎样,夫子都照呈官家不误,因此觉得夫子偏心,前来理论。”

“原来问题出在我这里啊!”知命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恍然悟道。“咱俩能一样吗?我是光明正大走后门进来的,按辈分,我管赵佶叫叔父呢!而且,我有那么差劲吗?值得你大早上来咋咋呼呼的!”知命大言不惭厚脸皮的忿忿暗想。

那少年不肯离去,还执意让夫子给个公道,夫子身形未变,但脸上越发难看:“官家上次给了你回话:未甚工。你个朽木不思己过,还老想着歪的?你努力,别人难道不努力?你问问门口站着的这些小子?哪些是偷懒的货色?”本来还在围观的众人冷不丁被夫子cue,吓得都回了座位去用功。

少年脸更红了,似是更急了些,也不继续辩了,顿足踩了青砖飞奔出去:“‘未甚工’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等我回去画出更好的,你且等着。”

大概是恼的有些急了,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倒,少年回头恨恨的踢了门口正悠闲踱步的仙鹤一脚,仙鹤受惊飞跳起来,连同优雅锦瑟的孔雀、雉鸡一起乱在院子里。可怜图画院里养着这些高贵的珍禽异兽,是花鸟科画师们写生的珍禽,平日里被养的端丽富雅,这时候莫名被少年扰的没了章法的乱窜,就连角落里的龟也登时缩了头进壳里。教室里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屏气静心学习的超师和能仁甫都也都被扰的一时放下了课业,从窗口向外注目过去。

知命抬眼看着院子里大早上的鸡飞狗跳,不禁失笑:这大内宫闱难得一见的活泼场景,还真是个莽撞又倔强的少年。

今天是散课,士流上来的学子可以少学一点文化课,夫子给知命这些士流画学生们安排了摹写任务,就给其他杂流画学生们上课去了。

待确认了那天教室里的孱弱少年并非王希孟而是刘益以后,知命更糊涂了。“难道王希孟去杂流里面了?”知命想着,给翠萼递了个眼神,贴心的让翠萼过去服侍夫子茶饮。夫子很忙,虽说俸禄不低,但除了日常在画院公干,每十天才能领了牌子回一次家,宋代官员每月隔十天固定休息一次,十日、二十日、三十日(小月为二十九日)类似现在的双休日。所以很多时候,夫子和家里面的沟通还是知命带着秾芳、翠萼帮忙协调打点一二,加上本来她身份这件事,赵令穰一早就跟夫子打过招呼。因此夫子也对知命格外关照爱护些。

今天来和夫子交接物什,师娘又给夫子带了很多好吃的,知命欲言又止的样子,夫子淡然喝茶:“有话直说。”

“夫子,我进图画院是不是坏了规矩?”

“此话怎讲?”

“早上那个同学,哦!我是说那个人提到我来着。”

“他呀!天才了得,以前是你们画学里的神童可惜心浮气躁,你坐下。”

夫子给了童子眼色,童子起身给知命倒了一杯茶。

“我朝入职翰林图画院不外乎四种,这四种都算是正大光明进图画院的途径,第一种就是前朝的收编。”

“太祖皇帝仁善宽宏,对前朝遗留画家接收并施礼遇。想当年如尤长于写真、静默的王霭、便为先例,至宋有天下,霭还国,复为待诏。再如前朝黄筌之子黄伯鸾,居采父子入内供奉迨四十年,殿庭墙壁,门帏屏障,图画之数不可纪录。授翰林待诏,将仕郎,试太子议郎,不仅被赐金鱼袋还被赐紫。”

知命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怪不得前朝留下的画家到了本朝都忠心不二,朝请大夫的官品为从五品上,比将仕郎和试太子议郎的官品都高。受到如此殊荣,怎能不留下来专心侍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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