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还坐着几位朝中大员,穿着私服,正襟危坐,每人手边都摆上了几碟糕点一盏茶,然谁也没动。一大早出现在这里,没人有品茶的闲情逸致。
女侍轻轻掀起两层垂落的轻纱,又掀起珠帘。
言王并未坐在嵌着宝珠,铸着金蟒首的大座上,他站在紧闭着的窗边,身边女侍将浓稠的药汁端上来,看他饮尽,又立马递上漱口的清水,送上干净的帕子。
做完这一切,侍从们皆无声退下。
隔着道门帘,言王抬眼看陈尚,问:“镇妖司对你用刑了?”
陈尚眼睛跳动了下,恭敬地回:“些微皮肉之痛,不日便能恢复,谢殿下关心。”
言王手掌虚握,抵在唇边低咳一声,歇了歇,方又道:“辛苦你了。”
陈尚急忙拱手,道:“不敢。”
这位三年前被苏聆兮以身体孱弱,实不宜操劳国事为由贬为亲王的九五至尊,除了身体与子嗣,没有第三件让臣下觉得不满的地方。
十八岁之前大臣们看言王薛淮,也觉得好,皇子嘛养尊处优难以避免,胜在虚心刻苦,肯学,是长安城中白雪一样的少年。然终究不是作为太子培养的,仁心良善有余,魄力却不足。
哪知两年流亡辗转,回来稳住了江山,又在皇位上稳稳当当坐了十年。
今三十不惑,才德兼备,更具帝王心性,运筹帷幄,懂杀伐,也知止杀伐。正是朝局稳定,明君正道,天下清明时,他却猝不及防退位了。
还是被迫退位。
怎能不让人崩溃。
陈尚抬了抬头,看到言王狭长的凤眼。薛家人都长了这么双眼睛,笑的时候叫人如沐春风,不笑的时候威仪昭然。
撇开毫无血色的双唇,就连长相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原本,病弱也不该成为他的缺憾。
是因先皇过世时,作为独苗活下来的言王被下了至毒,被带进浮玉后又未及时清除,拖得太久累及肺腑,这才掏空了身体。若不是有半道龙脉护着心脉,又以各种滋补药物常年温养,他都活不到现在。
即便是这样,在吃穿用度上也需格外注意,冬天畏寒,得住暖阁,暑天畏热,得来凉殿。
“……只是,臣才出镇妖司,一早就来见王爷,不知那边会不会派人一路暗查。”陈尚如是道。
言王袖边微垂,声音温润,含着平稳的浅笑:“将你放出来,不正是她的命令么。”
“说一说。”他缓步行至陈尚身边,亲自伸手抵了下他拱起的双掌,示意他起身,免虚礼,“她让你给我带什么话了。”
陈尚说起自己在镇妖司两天一夜的遭遇。
说到三眼蟾,说到苏聆兮的身手,又说她对陛下的命令也并非全然听从。
言王听得细致,时不时问一句更为细节的东西,双手掩于袖中,自然垂下,眼中却始终看不出什么波澜。
倒是坐着的两位臣子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们觉得既然是苏聆兮自己给出的讯息,何妨一试。有时候人的犹豫挣扎转瞬即逝,错过就再也抓不住了。
尤其是苏聆兮这个奇异到难以捉摸之人。
骂她是乱臣贼子,居心不良吧,她做了许多于国于民有益的事。
这些年每每遇上国家大事,在司中通宵达旦想对策,彻夜不眠的人中一定有她一个。贪墨案,赈灾活,一团糟的税务,许多棘手的事她都亲力而为。
就算给江山换了个皇帝,也并非是拿公主当傀儡,干垂帘听政的事。她在手把手地教公主敲掉言王布下的棋局,培植自己的力量,有些无关紧要的地方甚至在慢慢放权。于是不到三年,竟也有不少人真心实意地称软弱的公主为陛下。
这对他们而言并非好事,可正因如此,更想竭力争取苏聆兮。
一个不想当皇帝,没想法染指江山的权臣,简直可以称为纯臣。
不为江山,不为权。
也不为名——苏聆兮压根就没有过这东西。
那她做这些骇人听闻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