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说两句,檐下快步踱过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绯衣长卫,他按着腰间悬挂的漆黑唐刀,一双手臂肌肉爆起,撑得半袖轮廓分明。飞扬的长眉紧蹙,冰冷阴暗的眸子直直地盯过来,像在打量足够一击必杀的猎物。
她们识得这是宣宁公主的长卫史卫缺,想起他杀人如麻的传闻,两人齐齐一颤,交握双手垂首退出了廊桥。
卫缺微微眯眼,巡视一遍,确保没有人能打扰公主的睡眠,又轻步向外走了几尺。
宣宁一夜未眠。
昨晚一闭上眼,纷繁复杂的思绪就淹没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今日辰光一亮,她便喊了人进来收拾,稍作修饰,连朝食都没好好用,急急地就要回禁中去。
——
司天台少有人来,太史令参朝未回,只得两个面无表情的灵台郎接见公主,亦步亦趋地陪同在麒麟阁中。
书阁古典云集,堆叠在高耸入空的木架上,足以遮天蔽日,阁内昏暗,天顶乌色清漆上绘四宿抱北枢的星案,昭示万邦祥和。
棠梨勾金篝架上熊熊燃上了明烛十二盏,小娘子跽于其旁,秀眉轻蹙,看着灵台郎捧着星典一页页地翻。
古册上的篆字如同天书,宣宁实在看不懂,只得捏着眉心,侧着耳朵听那王灵台一板一眼地念来。
“…翟微九星,行五宿六列之时,以东来紫气运祭,辅以狼髓凤骨,可令江河逆转、光阴溯流…”
宣宁抬手打断了他,眉毛微挑,昂首道,“‘狼髓凤骨’?此语不异于天方夜谭,典籍上可有记载曾有谁经历过这事儿么?”
灵台郎凝神翻看了须臾,又喊了几个漏刻生一同在书架翻找,不到一刻,楹兰木几上便堆满了书典。
宣宁:“…真有这么多案例么?”
她随手拿起一册递去给王灵台,各种荒缪绝伦的故事便从他口中道出,古语难懂且拗口,听的人脑袋青涨,偏偏王灵台好似沉迷其中,越念越快,更像是妄语咒符似的。
“好了好了,别再念了!”宣宁喊了几声,王灵台都没有反应,兀自沉溺,她只好飞起一脚,在他鞋上狠狠碾了一下,王灵台这才舔舔舌尖,意犹未尽地告罪。
早听说司天台都是一帮为天文星宿发疯的痴郎,这下她可见识到了。她拎起那面封一看:《通占:千面万象星宿经卷》,著书的还是秦时大家,也许确有几分可信。
纵使如此,她又往楼观台问道士要了几张驱魔灵符叠进了香囊。
“咳咳咳…”一出楼观台,宣宁忍不住弯着腰一串儿咳嗽,那殿中央立着个冒青烟的饕餮炼丹炉,不知在炼些个什么。
送她出来的楼观台长史垂着背脊,上下作揖,忙不迭地告罪,“殿中所炼正是官家的益血补气丸,不曾想殿下亲至,未能提前安排,损伤凤体,罪不可恕,请殿下降罪。”
长史常在炉旁看管,衣衫发梢都是香灰儿味,宣宁站着不算近,却还是承受不起,用丝娟轻捂口鼻,囫囵道,“好了好了,回去吧,既是官家喊你们炼的,就好好看着去,不必再送了。”
待快走到大明宫,那“鬼祟”却并未被压制住,宣宁不自禁地眺望着含元殿的方向,再也移不开脚步。
她捏了捏袖间,强压着心头不断涌动的凄苦和惆怅,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你是想见阿耶么,朝会未散,此时不便往前朝去的。”
李意如道,“我知道。”
她立在风里,声音哽咽着,喉头颤动几许,又喃喃道,“自离开长安那日起,我就再也没见过父兄,死讯传到长安五月后,阿兄曾独往膳州祭我,见礼时,我就被楚郢绑在屏风后头,咫尺天涯,不过如是。”
宣宁轻轻一颤,问道,“长安与鄯州有万里之遥,阿兄独去,身子可吃得消?”
李意如似乎沉溺在回忆中,没有细想“她”这句话,也没有回答。
不知望了多久,大明宫传来下朝的鞭响,身体中不属于她的悲戚更是浓烈如同陈酒,激得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怜光见状忙上来扶她,“殿下,此处风大,是否身体不适?”
宣宁挣了她,自语道,“这没由来的伤情究竟从何而来,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变得像你这样多思多愁,还能好好过日子吗,岂不是每天都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
她又叹气,瞥了一眼瑟瑟发抖又垂眼观鼻的青衣们,说道,“你既选择苟活,又何必总是自怜自艾,你过得好,才是最大的报仇,唉,行了。”
她捏了捏香囊,皱着鼻子咻咻,“看来你不是寻常鬼祟,我也大方些,给你些与我亲族们相处的机会罢,免得你时不时哭着,我鼻子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