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苏云书,心里想道,这是云书有生之年头一次给她行礼。
按规制来讲,回门时苏云书就应该给她行礼了,但是那日无人注意到她和赵氏做什么。
苏锦书却留了心,她们母女二人并未对苏锦书有一分好眼色。这倒也不在苏锦书预料之外,毕竟她当时还是一个被贬黜的将军之妻。如今宁知远已变成狼子野心的权臣,苏云书这般能屈能伸,倒也叫她佩服。
苏云书的处世标准简单而明确,位高权重者毕恭毕敬,闲杂人等则恍若无物。
倒是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活着也罢,苏锦书叹了口气,又想起公主之前和她讲的,虽能理解,但终归不是同路人。
苏云书接着她二人方跨过莛芳苑的垂花门,仿佛已对此地熟门熟路,公主也仿佛看惯了一般,迎头就往里走。
苏锦书却是头一次进这里,便觉满目金辉。但见九曲回廊皆用汉白玉雕作缠枝莲纹,廊下悬着十二盏琉璃宫灯,虽未至黄昏,已映得青石地面流转五彩霞光。
她特意放缓脚步,见那抄手游廊东侧嵌着整面和田玉屏风,细看竟是整块籽料雕琢的《韩熙载夜宴图》,连侍女裙裾褶皱都纤毫毕现。
“妹妹倒是眼尖。”苏云书扭头瞧着她的一脸新奇只觉好笑,鬓间新添的累丝金凤衔珠步摇随动作轻晃,“这玉屏原是金陵贡品,圣上特赐贵妃娘娘赏玩的。”
她口中说着体面话,眉眼却仍端着三分倨傲,仿佛方才在众人前行的万福礼不过是逢场作戏。
正说话间,前头传来环佩叮当。只见五位华服丽人拥着位绛紫宫装的贵妇款款而来,苏锦书认得是刑部尚书李家的大儿媳安氏。
芒种那日苏锦书赠她的碧玉银花嵌莲簪被隐在一堆金玉珠宝之后,想来也是没那么想领苏锦书的这份情,但又难舍其精致华丽。
这东西原是李承泽满月宴那日赠给府上的,因其是皇家贡品又太过招摇,府中觉得谁用都不合时宜,日日落着生灰。
苏锦书赠她,一来为讨好,二来则是考虑到这簪子的原主人。苏锦书料到安氏进宫必会佩戴,宫中人必然认得这是谁的东西,她颇想看看李承泽在这里大概是何份量。
那妇人丹凤眼往这边一斜,帕子掩嘴笑道,“我说今儿廊下怎的晦暗,原是有人挡了光。”
苏锦书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确实是不领情。
公主正要开口,安氏身侧穿藕荷色比甲的少女脆声道,“听闻苏夫人治家有方,一个人理着一个将军府的基业都镇定自若,如今倒学起闺阁女儿扭捏作态了?”
这话引得众人吃吃发笑,连带着将公主也编排进去,那少女还不罢休,说道,“到底是跟着塞外回来的武夫混在一处,主仆都带着股子腥膻气,鹅黄色都压不住。”
苏锦书不疾不徐抚平袖口褶皱,忽指着廊柱笑道,“诸位且看这金丝檀木上雕的这图,可是请了洛水神仙来描的?”
见众人怔愣,她轻点柱上纹样,“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贵妃娘娘把这妙句化在雕梁画栋里,妾身方才看得入神,倒叫各位误会了。”
方才出声的少女顿时涨红了脸,那柱子上雕的分明是一幅再寻常不过的百子千孙图,但也不是谁都能对着这种图都拍的出马屁的。
而且这可是莛芳苑的东西,谁敢说她夸错了?苏锦书早在芒种那日,就把这些人摸得甚是清楚了。
公主会意,顺势接道,“本宫早说宁将军的夫人眼力非凡,连前朝顾恺之的笔意都辨得出,这宫里的东西,也得似贵妃娘娘这般懂得欣赏之人才看得来啊。”
公主说话更不留情,字且不是顾恺之的字,图也不是唐朝的图,既圆了场面,又暗讽对方脑袋空空,对苏锦书的话无所辩驳。
苏云书始终立在旁侧把玩香囊,仿佛眼前闹剧与她无关。只是当瞥见苏锦书淡然模样时,手中金丝被抽紧。
从小到大,苏锦书对她向来淡漠,连这般反唇相讥的时刻都少见。如今嫁去将军府,胆子可是比以前大了许多。
苏云书见安氏她们颇为尴尬的样子,便上来满脸堆笑地说道,“这原本也没什么,安嫂子见这些见得都烦了,若样样品鉴,可是要累坏了。倒不如闲话少叙,且去厅上喝盏茶呢?”
旁边一个小太监会意,叫到,“还请诸位去厅内休息。”
这倒叫苏锦书惊讶了,这云书在此自在得真跟自己家一样。
琉璃窗棂漏下的日光正照在十二扇紫檀多宝格上,苏锦书垂眸细看面前呈着的越窑秘色盏,忽听得“咔哒”一声脆响。
转头见苏云书绣鞋边躺着碎成三截的羊脂玉雕并蒂莲,掌事宫女已煞白着脸跪倒在地。
“这可是西域进献的雪域圣莲!”王丞相家的儿媳郑氏捏着湘妃竹骨折扇轻笑,“苏家姐妹当真默契,一个摔碎御赐之物,一个盯着赝品移不开眼。”
这话引得满堂侧目——原来苏锦书手中秘色盏确是前朝仿品,真品早被贵妃私库收着。
公主正欲说话,郑氏抢她一步又朝苏云书挑眉,“听闻苏大小姐在闺中时,连摔个茶盏都要丫鬟顶罪?”
苏云书攥紧帕子,指着那宫女正要开口,却见苏锦书指尖轻抚过茶盏边缘,“郑姑娘既知此物为赝,可识得杯底这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