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卓玛掂量出七八两银,一股脑撒在张鬼方面前,说:“你要去中原,是吧。给你路上盘缠。”
张鬼方道:“多谢。”
平措卓玛失笑道:“谢什么?你走了,官银就全归我了。过一年半载,我要去拿回来的。”她又招呼东风:“阿丑,你缺什么,过来看看。”
东风赌气坐得远远的:“我什么都不要。”
张鬼方横他一眼,讥笑道:“说得多么大义凛然似的。”东风不禁气结,说不出话来。
张鬼方与平措分完盘缠,回到炕上躺下。东风呆呆坐在角落,不动不响。平措卓玛忍不住说:“阿丑,你要不要到炕上来?姑奶奶分你一半被子。”
东风道:“不要。”干脆闭目打坐。但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脑海里就能想见那双狼一样的灰眼睛。
后半夜,大约快要天明的时候,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东风睁开眼睛,只见张鬼方起床了。眼睛底下挂着两道淡淡的黑眼圈,正重新打包袱。
路过他身旁时,张鬼方将一件厚棉袍扔过来,冷道:“这件你穿过的,我不要了。”
东风问:“要去中原了?”
“对,”张鬼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又说,“你回去找你那好朋友杨大人,什么都有了。”
东风觉得他好像软和了一点,解释说:“我和杨俶没甚么交情。”
张鬼方不信,道:“没甚么交情,你还卖力救他?”东风道:“救人不能代表交情深,害人才代表交情深。”
张鬼方哂道:“这是什么汉人歪理。”
东风说道:“救一个人,伸手救完就算了,算不得交情深。但若不是交情很深,仇深如海,怎么费劲去害一个人?”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没有仇,凭什么就不能害人了。”东风不响,张鬼方道:“杨俶害你也是害,你害我也是害。”东风又不响。
张鬼方道:“还有你那个劳什子子车师哥,他给你下蛊,他害你也一样是害。”东风辩解道:“那是不一样的。”
张鬼方道:“怎么不一样,难道你自己情愿吃蛊虫?”东风嘴硬说:“不错,就是我情愿吃的。”
这话倒不是完全骗人。当初东风被关在地牢两个月,始终不肯承认封情死于他手。直到有天,子车谒独自摇着轮椅来看他,带了一包炒松子。
久别重逢,东风自然很高兴,拿过松子说:“师哥,你晓得我是冤枉的,对不对?”
子车谒道:“对。”东风拿了松子欲剥,说:“我给你剥松子吃。”
子车谒笑道:“带给你吃的,我不要。”东风剥开最上面一颗。壳里却不是松子仁,是一粒圆圆的蛊虫蛹。东风问:“师哥,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子车谒不答。东风当场服下蛊虫,面不改色,心里却有无限难过,当夜赌气逃走了。这是他来到陇右的始末。
张鬼方叹了口气,定定看着他说道:“你太傻了,张老爷走以后,你该怎么办呢?”
东风低头道:“张老爷带我走吧。”张鬼方说:“怎么办呢,但我不打算管了。”
东风霍然抬起头。他当然想过张鬼方生气,想过经此一骗,无论他怎么解释,张鬼方都不会再轻易心软。
但他同时也会想,张鬼方在地窖里愿意舍命相护,或许多少算是原谅他了。
打完包袱,张鬼方将行囊背起,长刀系在腰间,说:“走了。”
东风抱着那件棉袍,跳下来急匆匆穿鞋:“我送你下去。”
下到院里,他解开拴飞雪暗云的绳子,叮嘱说:“我在长安有处宅院,有一点钱,应该还有几个朋友。你去西市找……”
还没说完,张鬼方打断道:“我不要。我们一笔勾销。”说罢在镫上一踩,翻身上马。
夜色未消,天地苍茫,原野上吹着柳絮那样飘飘漫漫的微风。这是陇右道难得温情的天气。张鬼方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往微微泛白的东方走去。
东风在后面叫了一声:“暗云!”他注意到张鬼方头上编了一条细辫,上面是自己送的两串珠子,想必是忘记取了。稍得一点安慰。
飞雪暗云频频回首,张鬼方动都不动一下,直直地看向前方。
风有没有声音?是没有的。微风起的时候,听见欻欻的响声,那是树枝摇晃,树叶在地上翻来覆去的声音。风再大些,两鬓生凉,耳朵里“呼呼”地有一股气倒灌进去。这也并不是风的声音,这是风吹触动耳朵里的皮肤,吹动耳膜。但此刻他走在旷野中心,目所能及之处没有一棵树、一片叶,马儿很慢,风更连衣角都吹不起来。却有一种哀怨的风声铺天盖地,不同于箫或者笛,也不像域外的胡琴。一切爱哭的乐器都远不如它伤怀。
第二卷宝刀重如命,命如鸿毛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