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程先生便带着一种“闪亮登场”的气势推门而入。他来到肯德基爷爷面前,用一口蹩脚的英文从容自信地与之问好:“您好,詹姆斯先生,我是thoas程。”论离家出走时爸爸突然出现是什么体验。卓梦饶有兴致地瞄了程姑娘一眼,只见那美丽的脸上已经呈现出饼状图,三分诧异,三分尴尬,三分嫌丢脸,然后好像还有一丢丢微恐。而跟她在一起的男孩,仔细一看和倪航差不多的年纪,也正因女友父亲的突然到场而恐慌着。可即便恐慌,他的眼睛也依然空洞,好像无法聚焦一样冲着前方。不对劲儿啊。这么想着的时候,程先生已经和詹姆斯完成了大致的寒暄,詹姆斯最后客气道:“那么程先生请在席间稍坐,我们现在要和选手进行一个简短的赛前会议,午饭后比赛才会正式开始,很期待在赛后继续和您畅谈。”“我的荣幸。”程先生微笑回应。卓梦的思绪也转移回来:“好,那我们赛后再谈,詹姆斯先生。”说罢和程先生一起在场地上找了位子,几乎是刚一坐下她便侧身耳语道:“程先生,您姑娘找的那个小男朋友,好像视力不太好。”程先生闻言警铃大动,立刻扭头冲那男孩看去,果然也是越看越蹊跷——那男孩甚至就连坐下都得先往后摸,摸到椅子后才能非常缓慢地扶着往下坐。卓梦说“视力不太好”都是客气的了,这哪里是视力不好,这更像是完全看不见。程先生连连摇头:“不不不,卓小姐一定是误会了,他们肯定不是男女朋友关系。”话音刚落,程姑娘直接在盲人小哥嘴上亲了一口。程先生:杀!沙!纱!砂!莎!鲨!卓梦安慰道:“想开点程先生,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的。而且只是谈恋爱,又不是结婚。”程先生的眼神几乎可以鲨人:“结婚也没事,结了也能离。”狠意中透着怂气,刻板里略带开放。卓梦还是精准地找到了可以吹捧的点:“程先生豁达。”而程姑娘,看得出是相当叛逆了——明知道她爸为了不让她被怀疑是关系户不能去和她相认,就一直当着她爹的面和盲人小哥腻歪。而且盲人小哥那头明显是慌乱抗拒的,只她一头不依不饶。看得卓梦不自觉的姨母笑,甚至有一瞬间想着倪航要是在就好了,她也想捞过来亲几口。简会上选手们进行了抽签,了解了一下下午的参赛事宜,然后就散场各自吃饭,为下午的比赛保存体力。如果赛后就得马不停蹄地去跟詹姆斯先生洽谈商议,那么这会儿就是程先生能跟女儿交谈的唯一机会。看得出程姑娘朋友挺多的,不仅和选手们热情合照,跟小男友亲亲我我,身边还有个看起来文静内敛的闺蜜一直跟着。要不是因为看到她跟程姑娘和盲人小哥一起去买烤鸭卷,卓梦原本都没注意到她。烤鸭卷是那种无座位的门店,程小姐人也随意,买了卷饼就坐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吃起来。程先生见状也去买了那家卷饼,并趁着盲人小哥离开坐在了离女儿一米远的地方。卓梦没靠太近,只是随意地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吃面包,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自取其辱。她能清楚地听到父女俩的谈话声——“臭丫头,知道你妈多担心你吗?她说让你考个教师编也是为你好啊,怎么就值得你这么大气性呢?”程先生教训着,语气却并不严厉,“我也不容易啊,没几天圣诞节了,正是我一年到头最赚的时候。我这时候回国,我们家损失惨重啊,你要知道我们这可都是为了你……”“谁让你回国了啊。”程姑娘的声音语气算得上尖酸刻薄,“你不好好在外头赚钱回来干嘛?损失惨重也别算在我头上,你就不能等圣诞节过完再回来?”“圣诞节过完我上哪找你去?”程先生似乎已经很习惯女儿这样了,“我是看了区域赛的视频才找到你的,我一看你拿到名次了,就知道你今天肯定得来虹都参赛。”“哟,那你来这儿是为你闺女了?”“那你说的。”“那你身边那卓小姐怎么回事儿?”“什么我那卓小姐?有这么说自己爸爸的吗?”程先生正色道,“我辛苦挣钱还不都为了这个家?我告诉你你别跟你妈瞎说啊。”“那我这次要是能得前三名,进军亚洲赛,你得给我钱去印尼比赛。”张口就是要钱,程先生却不怒反笑:“哟,你不挺横的吗?不连手机号都换了不要我的钱吗?怎么着,去印尼的盘缠都没凑上啊?”“去比赛的话肯定是够了啊,但我把我朋友都拐去了,我不得带人在那多玩几天?”“你早说嘛,老爸给钱!你这朋友真不错,还陪你去印尼……哎,那你那新男朋友也去吗?”程姑娘理所当然道:“他当然去啊,就这次差点没带他,他还跟我着急呢。”“行。还不错。”程先生看样子是完全不敢说不满意的话,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缀了一句,“可为什么是瞎的呢?”程姑娘一点磕绊没打:“因为我不会治啊。”卓梦吭哧一声笑出来。这对父女的对话,对她来说根本就不该是日常生活中能产生的。如果她现在能插嘴的话,她可能会来一句“你俩搁这儿给我演电影呢”。还“老爸给钱”,这台词在卓梦听来甚至是有些恶心。她嘴里嚼着面包,眼睛看着蓝天白云,耳畔父女俩的对话还是不断地钻进她的耳朵。程先生问女儿待会比赛的思路,提醒她其他选手背后都是有师傅指导的,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未必成气候。女儿丝毫没有要怕的意思,反而直言“那我真牛啊,单枪匹马都能杀进全国赛”。但在程先生百般追问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调酒思路。卓梦原以为这下这位大牛爸爸该要给点指点了,谁成想人家大拇指一竖:“厉害啊姑娘,你也是有天赋的,这风味搭配水平,绝对够拿奖的!”卓梦咬面包的嘴都顿住了。而程姑娘似乎早已对这样的无脑吹免疫,非但不欣喜反倒嫌爸爸太啰嗦,这时程先生才尝试着用一种让人非常好接受的方式提出专业建议。即便如此女儿还是一脸不悦:“不行,好不爽啊,这显得我要是成功晋级了成了你的功劳一样。”“哎,哪能啊,主要还是你有天分。”程先生语气里满是骄傲,“你可是thoas程的女儿,哪还需要别人教啊!”真是致命暴击——卓梦幻想着她爸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你可是卓东的女儿”,只觉得浑身恶寒。事实证明这世上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是存在的,但是很多人没这么幸运。当卓梦再次把视线从天空转移到那个女孩身上,她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讨好,只有满满的天不怕地不怕。像这样的姑娘,大概会永远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回击一切不合理的道德绑架,会理直气壮地远走高飞,不被任何一根风筝线栓在地上。因为她知道不论自己什么样,她所珍视的人都会爱她。其实卓梦也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但她的勇气来源于另一个极端——她十分确切地知道不论自己什么样,都不会有人爱她。卓梦想到了李染曾经用来“夸奖”她的那句话——你像个男人一样。她觉得特别好笑,会做生意就像男人?会赚钱就像男人?能在名利场上说几句场面话就像男人?不是的。在卓梦心里,能得到毫无理由的爱的才是男人,被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尊重的才是男人,能够做到即便失败、即便一时无所成、即便普普通通,也理直气壮地自信的才是男人。这是一种多么健康的精神状态啊,这是卓梦毕生所愿。如果卓梦也能得到这些,她绝不做这不忠不孝不义的阴暗人。她愈发欣赏这位程姑娘来,如果按她的标准,这才是“像个男人一样”。不,应该说是,活得像个人一样。但对于大赛本身,卓梦兴致缺缺。下午的比赛中,更多酒商、酒厂经理、调酒师、各方生意伙伴陆续到场,卓梦坐在台下,看起来就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好在已经得到詹姆斯先生的口头示好,让她心里踏实不少。
环顾四周,贺玖已经消失很久了,卓梦踩他那一下没留力气,包扎去了也有可能。这么一看穿细高跟也不是完全没好处。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了。那个嘲讽酒商为苍蝇的红发姑娘由于过于紧张发生了失误,手抖把酒倒洒了。卓梦嗤笑一声,又低头继续玩手机。又过了几个人,终于轮到程先生的女儿上场。调酒师大赛不仅要求调酒师做出一杯美观、美味的鸡尾酒,还要求操作规范、动作标准,更重要的是要讲好这杯酒背后的灵感故事。因为灵感故事实际是鸡尾酒的营销重点——像“龙舌兰日出”是依靠摇滚元素火的,“莫斯科骡子”是伏特加、姜汁可乐和铜杯的联合营销,“血腥玛丽”是旧时女爵用人血沐浴的恐怖故事。而程姑娘这次用于参赛的特调名为“鹅镇”,据她所说,那是离家出走的这段gap时光中她所生活的地方。作为一个调酒师,她在那里遭遇了一些偏见,但她并不在乎,甚至很享受那些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她明白地提及在鹅镇遇到了自己的盲人男友,并帮助那位内敛的闺蜜找到了人生方向,总得来说是一段关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选择”的故事。那份在迷茫间相信未来的信念感,早就不是卓梦可以共情的了,但她看得出这姑娘心态十分强大,全程没有任何紧张的迹象,准备也很充分,是不用眼睛看都能随手摸到自己需要的材料的熟练程度。与卓梦的冷漠相对,程先生在听完女儿生动的演讲后已经热泪盈眶:“唉,我女儿还是像我,我当初也是,就是一腔孤勇走到这条路上来,遇到她妈妈,有了她……说真的,痛苦过,但没后悔过。”卓梦殷勤地拿出纸巾,学着倪航的样子展开又叠成好用的形状:“程先生这是幸福的泪水啊,也算是把姑娘培养得独当一面了。真的,别说您了,我听着我都有触动,难以想象您是什么心情——能有这么优秀的女儿,您这就可以放手让她大刀阔斧地去干了啊,她这样女孩不管在哪里、跟谁在一起都会过得很好的。”“唉,卓小姐您还是理解不了,这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啊。”程先生擦着泪,“在我心里她就还是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儿,这一下子都长成人了,您看她那个思想境界,我老实说我达不到,我敢说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达到。”真敢夸啊。卓梦倒也知道,对合作伙伴的子女那就是猛夸就完事儿了,但在亲爹已经夸得这么狠的情况下她还真是有点不会发挥:“我老实说我也达不到。我们这种家庭就没有过这个阶段您懂吗?我们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得做生意,哪有什么人生选择啊——我算是幸运的,我天生就对这行比较感兴趣;我大姐、二姐那是被压得太死了,不敢有其他任何想法;我弟是对这行完全没兴趣,他有其他想法,但我爸就需要他来继承家业。您说我们这种家庭谁能有说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做自己的选择呢?我们没这个勇气的啊……”事实证明,一个不顾所有阻挠死活要干调酒的人,她到底还是有一定天赋在身上。程先生的女儿在一众新人调酒师中脱颖而出,最终以第二名的成绩晋级亚洲赛,将于次年1月末前往印尼参加比赛。程先生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在颁奖时再次如雨而下,他泣不成声地跟卓梦讲:“太值了,这趟回国真的太值了。我不敢想象她妈妈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会有多遗憾!”卓梦只得反复确认——这得的是第二没错吧?确实不是第一吧?多离谱啊,一个世界冠军爸爸会因为女儿在区区一个新人杯中得第二哭成这副德行。不过卓梦本人一定是乐意看他这样的,这也是酒局劝酒的底层逻辑——对方在我面前失态了,意味着我们的关系是真的亲近了。于是卓梦也迅速把自己调整成一个癫里癫气的样子:“没事儿,等亚洲赛时您和夫人一起去现场,为咱闺女加油助威!”“算了吧算了吧。”程先生连连摆手,“她都约好朋友们一起了,我和她妈妈要是再跑过去,她还不得烦死啊。”可怜的老父亲。但是卓梦已经没工夫陪他擦眼泪了,那边颁奖结束,卓梦几乎是第一个迎到詹姆斯脸前,依旧快刀斩乱麻:“詹姆斯先生,您这边请,咱们今晚就在卓氏旗下的酒吧谈谈生意的事儿,程先生也会一起。我们争取早日把事情定下来,这样……”眼瞅着詹姆斯都已经面带微笑地跟她走了,谁能想到那个贱嗖嗖的声音蓦然响起:“哟,卓梦啊?我爸昨儿还念叨卓伯伯呢,说有日子没见了。”贺玖说着从热闹的人群中钻过来:“抱歉啊詹姆斯先生,打扰了,这是我的名片……”看来这脚是包扎好了。卓梦眼疾手快,一把把名片劫了过去。贺玖反应也算迅速,立刻重新拿了一张:“詹姆斯先生,我是代表贺氏来的,我父亲贺溪非常仰慕您。”兴许是看贺玖和卓梦认识,詹姆斯便礼貌性地接过了这张名片:“我的荣幸。”很显然他知道贺溪是谁,但对于不了解虹都商圈近况的外国人来说,还是卓东的名字更值得信赖。可要命的是,卓家的情况贺玖是一清二楚的。卓梦已经进入了战备模式——卓东的重病,卓梦与卓氏集团的分离,不知道贺玖要拿哪一点来发难,反正她已经准备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贺玖张口说的却是:“卓梦,你母亲卓三太最近还好吗?”卓梦浑身一僵。贺玖这话是用中文说的,但詹姆斯自带的翻译把这话翻成了:“你的妈妈,你父亲的第三个妻子,最近还好吗?”虹都商圈爱包小老婆早已蔚然成风,这话詹姆斯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而卓梦,她的感受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即便是想用她是私生女的事踩她一脚,一般人也会选择在背后搞事,直接当面来这么脏的,实在是太低端了。她给气笑了,同样换用中文回道:“你装什么蒜呢?死这么多年的人你提她干嘛?”贺玖则换上一脸错愕:“啊?真抱歉,我、我真不知道这事儿……节哀顺变吧,是怎么……”这不对劲儿,手段过于卑劣的话,就不像是单纯的抢单了,更像是专为了搞卓梦的生意——就是只要卓梦别拿到这一单就万事大吉,至于他自己抢不抢得到,似乎不那么重要。贺氏确实也不是第一次针对她了。后头的詹姆斯先生已经低头研究起手上的名片,转而看向贺玖:“贺先生是吗,请问贺氏这边对推出我们的伏特加有什么想法呢?”卓梦分明地感受到自己被略过了,她的站位被挤开,贺玖十分热情地与詹姆斯先生面对面商谈着。有那么一瞬间卓梦耳边嗡得一声,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如果贺玖说别的她还有得掰扯,但拿她的出身说事,她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拿不下ddl的话,对赌是一定会失败的,她的存款、房车都得填进去,再之后她还剩下什么?绝对不能这样。卓梦闭了下眼又睁开,耳畔的蜂鸣声便过去了。见自己已经不是视线焦点,她索性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那脚尖老早就被贺玖踩得红肿,但直到这会儿才得空休息。卓梦就这样光脚踩在地板上,手上拎着自己的鞋子,看上去格外落魄。即便正和詹姆斯先生说话,贺玖脸上的喜气也快要收不住。然后就被卓梦转身离去的动作撞了下肩膀:“来脏的是吧?你给我等着。”真正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跟他讲什么武德。时间紧急,卓梦一路来到停车场。她手上拿着贺玖的名片,上面清楚地写着他的电话号码,而通过那串号码她可以轻松找到贺玖的车——留着相同号码的那辆宾利就是。但直接砸车肯定不行,得想个办法……卓梦四下张望时,却听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叫道:“是你啊?”心里没想好事的卓梦浑身一个激灵,却见贺玖车的主驾驶摇下车窗,伸出来一个脑袋:“还记得我吗?”卓梦扭头看去,十万火急之下还是被那张脸硬控了三秒:“你是……之前撞我的车那个外卖小哥?”不知道这话哪里戳到他的笑点,小伙子咯咯地笑:“对,我就是那个‘外卖小哥’。谢谢你啊,当时没要我赔钱。”卓梦脚步略微踌躇,不知道是该接话还是该赶紧去干正事,最后反应过来搞清楚这小子为什么在这里其实也是正事:“这是你的车吗?”“不是,是我哥的。他脚受伤了,让我来帮他开车。”“你哥开这么好的车,你去送外卖?”“哈哈,其实我是学表演的啦。那时候在网剧里演一个外卖小哥,因为没社会经验一直演不好,导演就让我去送送外卖,找一下感觉。所以那天我回去就跟导演说了,我找到的感觉是‘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还挺幽默的,奈何卓梦现在是真笑不出来。“早知道你家这么有钱,那天就该让你赔的。”卓梦说着摆摆手走开了,“忙你的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小伙还伸着个脖子叫她:“姐!你叫什么名字啊!留个联系方式我把钱转给你啊!”卓梦现在哪敢给他留联系方式,只大步走着,听得后面自我介绍道:“姐!我叫贺水,有缘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