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也没想到,那个入院时没有任何一名专家愿意接诊,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第四期吊车尾的倒霉蛋,在被宣判仅余七天可活之后,竟然一路苦熬七十天,毫无间歇可言,连续完成了两期三倍剂量常规化疗,一期六十倍剂量强烈化疗,和一期二十一天砒霜转基因治疗,出血自愈,昏迷苏醒,几次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在惨无人道的并发症边缘徘徊,逃过几劫,苟延残喘至今。
七十天短短如白驹过隙,但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看看现在的我,脸颊枯瘦、凹陷、惨白,静脉发黑、硬化、浮凸,皮肤干枯、皲裂、溃烂,双腿瘦削、退化、萎缩,头皮稀疏、脱发、斑秃,远观似骷髅,近看如难民,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真可谓人不人,鬼不鬼。帝都远道而来的十几名血液病专家将我团团包围,纳闷眼前的小白鼠,怎么不似其他萎靡的同类,肉体状态奇差无比,但精神状态气定神闲,怪哉,怪哉。有人摇头思索,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啧啧称奇。
黎天成怀揣我的病历夹,在一众大佬面前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地接住专家们抛出的天花乱坠的疑问,我努力配合,一边礼貌而不失尴尬地微笑,一边庆幸层流床还没有撤走,徒留被围观时的最后一丝边界。人群后恭维着的庄儒云和高辰,两位主任尽管尽力掩饰,望向黎天成的眼神里,还是掩不住的嫉妒和失落。想居功上位又不愿承担风险,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人那,可不能太贪心。
考虑我的感染并发风险,专家团职业地并未久留,等层流床熊兴师动众地撤走后,病房里终于恢复了清静。我挪到床边,双脚轻轻点地,感受地面的反馈,搀着床沿费劲地尝试站起,结果,筷子般无力的双腿一软,瘫倒在试图搀扶我的妈妈怀里。卧床七十天,肌肉萎缩,腿部技能退化,不仅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连自主站立,都成了不可及的事,我沮丧地靠在妈妈的肩头,任凭她将我安置到轮椅上,推到了窗台前。
急诊楼和住院部之间有片绿意盎然的空地,错落地建有几座八角凉亭,仔细观察,发现凉亭在中庭间环绕成一个八卦造型。放风的病人很好辨认,蓝色条纹病号服从外套中露出,仰着头迎接阳光,悠闲自得,三三两两,盘踞在凉亭里发呆,途径的路人大都行色匆匆,埋头快步。我妈把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十月下旬的S市,一场秋雨一场凉,空气里弥漫着沿海城市特有的的咸湿。
昨天淅沥沥下了一夜雨,院墙的角落,一株粉嫩的大马士革蔷薇,从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草蔓柔蘼,依墙而生,雨过天晴,蔷薇花横卧枝头,晶莹的雨滴从花瓣滚落,枝叶交映,芬芳袭人,真真是蔷薇花满架,不语也倾城。身体攀在窗台上,贪婪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和沁人的花香,比起玫瑰,我更喜欢蔷薇,「纵使世界偶尔凉薄,内心仍要繁花似锦」的坚韧花语,也是我身患绝症后不自弃的状态。
一个朦胧的白影,从最靠近住院楼的八角凉亭下闪现,那座凉亭的侧上方,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影,阳光被树影遮挡了大半,光线最是晦暗。不确定自己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脱下眼镜用病号服的衣角反复擦拭,揉了揉眼戴上,又望向白影出现的位置,定睛观察良久,一无所获,我妈担心我着凉,过来拖动轮椅,被动转身的刹那,白影再次闪现,还没等我看清便又消失了。
“妈,等等,我还想再多看几眼蔷薇花”。双手转动轮椅,重新趴回窗台之上。
好奇心害死猫,我仍想确认刚才的困惑,怎么可能有魂体能在光天化日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那里是医院的中庭,并不是通常患者死亡后被缚的病区,这个魂体难道不是地缚灵?脑海里一团乱麻之时,注视的方向似乎有了些微的变化,一个蹲在墙角撸猫的女孩,身体莫名一震,她正抚摸着一只肥硕的狸花猫,忽然浑身炸毛,身体贴地向后拱起,背部肌肉紧张抽动,长尾倒竖,耷耳龇牙,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却只能惊恐地定在当场。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女孩的身体僵直,像慢动作回放一般,缓缓站立而起,过了几秒,突然猛地扭头,脑袋诡异地转动90度,下颌同步上扬45度,披肩的长发非但没有因为仰头而垂落,反而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瞳孔黑化的眼睛,恶毒地锁定我所在的方向。第六感告诉我,这充满怨毒、愤恨、嫉妒、杀意的眼神,不是来自女孩的本体,而是朦胧白影附体后,对我的挑衅。
炸毛的狸花猫仍定在原地,心有不甘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兴许是预感到了死期将近,绝望的瞳孔开始扩张变色。此时的我不能下地,无法走动,更不可能离开病房,想去救猫却无计可施,不由得心急如焚。“喵”,一声清凉悦耳的猫叫从凉亭的草丛中传来,狸花猫的身体忽然动了,发出杀猪似的嘶嚎声,倒退着飞也般逃离,而女孩不合常理转动的脑袋,缓慢从对我的深渊凝视中转回原位。
茂密的草丛中闲庭信步地钻出一只硕大的黑猫,皮毛黝黑发亮,尾巴神气地竖起,琥珀色的瞳孔瞬间从椭圆收缩成线状,抖了抖耳朵,蹲坐在女孩身前一米外,气定神闲地舔起了右前爪。女孩僵直的身体绷的笔直,似乎在一个极其规律的节奏中,不受控地左右来回微微颤抖。“喵”,随着黑猫抬起头来,宏亮地又叫了一声,女孩的身体一软一滑,靠在凉亭柱子上瘫软如泥,白影嗖一下闪出,遁入阴影中。
黑猫跃上凉亭的高台,瞳孔瞬息变回椭圆,颔首凝视着我,眼神似人,意味深长,种种异样让我脊背发凉,先是青天白日胆大妄为的魂体,随意附身操控活人,后是凭空出现绝非凡物的黑猫,仅凭叫声便搭救了同类,似乎那恶毒的白影也惧怕它,在它释放的威压下从女孩的身体中脱逃而去。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并不像一般的猫咪一样受日光的影响,它似乎拥有自主意识,可以自由地操控瞳孔的聚散。
“沁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过来准备骨穿了。”
黎天成的一声招呼,让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再回头,黑猫已悄然消失无踪。
“她就是被闷在病房里太久了,生病以前那么爱待在户外晒太阳的孩子,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关就是七十天,换谁都受不了”。我妈笑着搭腔。
被我妈搀回病床上躺好,蜷成一只熟透的大虾,我轻车熟路地摆好骨髓穿刺前的标准姿势:“妈,我一个人没问题的,你先出去透透气,休息回来我就穿完了”。我妈应声出了病房,装作漫不经心,其实一如往常,隐在走廊外的角落,透过窗户默默看着我。我尽力将骨位撑到最大,加上骨瘦如柴没有脂肪干扰,黎天成与我早已形成默契,下针神速抽取顺利,这次的穿刺十五分钟完成,创了新纪录。
加急的骨穿报告最快也要等24小时,新一期的常规化疗药,这天中午就无缝衔接上了。黎天成曾征求过我的意见,是否暂停化疗休息几天,其他患者常规化疗后平均休息一周,强烈化疗后最少休息二十天,才会继续下一轮治疗,虽然我的自愈恢复力强过常人,只要是人,总会有倦怠疲惫的时候,但我却坚定地摇头,要求继续治疗,我很想念安月苼,只要熬过接下来一周的常规化疗,我就能见到他了。
骨穿之后的髋骨和骶椎,至少在十二个小时内,逃不过大面积的酸麻和针刺般的胀痛,好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变态疼痛反复洗礼,最开始让我痛得哀嚎咬破嘴唇的骨穿,疼痛级别已经被我排到金字塔最低端了,基本不值一提,我甚至都不需要咬住任何东西,靠意念洗脑就能熬得过穿刺的过程,这一点连黎天成都很意外,每次穿完贴止血棉纱的时候,都忍不住拍拍我的屁股以示欣赏。
透明的高三尖杉酯碱,第二次常规化疗时使用的药物,正一滴一滴匀速进入我的血管,百无聊赖地数着滴数,迷迷糊糊间就睡了过去。没了层流床的阻隔,病房里的空气都轻泛了起来,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医生查房,护士换药,我妈擦身,连春华阿姨送来吃食时,往常每天期待的事,全都没有将我吵醒。一觉睡到月悬中天,我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
察觉枕头有些异样,除了我习惯睡的一侧,另一侧貌似也被什么东西压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眼镜的同时,扭头看向塌陷下去的另一侧,迷迷瞪瞪间,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杵在白色的枕头之上,我吓得一激灵,胳膊上的汗毛统统倒立,本能地就弹坐起来,“嘶~”,穿刺的伤口被用力拉扯到,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慌乱戴上眼镜,心脏都跳慢半拍,好家伙,竟然是早上看到的那只黑猫!!
不同于早上那只流浪的肥硕狸花猫,这只黑猫体态匀称,精瘦矫健,气质不凡,毛茸茸的大黑尾巴卷在半空,三角形的耳朵时不时抖动两下,见我被吓得六神无主,依然端坐在枕头上,如老僧入定,眼神中似乎,还能看出一丝丝的鄙夷?我晃了晃脑袋,嗤笑一声,一只猫而已,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想法。黑猫忽然抬起左前角,低头优雅地舔了起来,视我如无物。
单人病房的午夜,寂静无声,我妈熟睡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我的左手挂着化疗药,胸前的锁穿点着营养液,嘀嗒,嘀嗒,隐隐还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低落的声音。想不通这只黑猫的来处和来意,本就怕猫的我,面对来历不明的野猫,伤透了脑筋,不敢轻举妄动,担心它会突然暴起挠人,毕竟,现在的我最惧怕出血和感染。一时之间,一人一猫,一左一右,僵在当场,场面诡异至极。
见我谨慎提防着自己,黑猫静静抬起头来,那鄙夷的眼神愈加浓烈,鼻头动了动,嗤了一口气,卷在半空的尾巴收了回来,接着,它动了,站起身来,步履轻缓,向我靠近,将柔软的肉垫子,直接踩踏到我身上来,在我的腹部转了两圈,找到一个自觉合适的位置,舒服地盘成一团,很快打起了呼噜。
我被它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伤口痛得不行,很快就支不住了,叹了口气,便也想开了,管它的呢,它有本事穿过重重障碍来到我的病房,早上还救了同类和那个被鬼附身的女孩,应该是只善良的猫,也并没有伤害我,既然它爱这么睡,肯定有它的道理,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愿去伤一个生灵,不如就和平共处吧,它睡,我也睡。想明白这茬,我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
心宽好入眠,由着这只来历不明的黑猫睡在肚子上,我竟然没有睡眠障碍,很快又呼呼大睡起来。我自幼总日日做稀奇古怪的梦,一天都没有断过,还曾自嘲“梦想家”,自从魂游地府重获生天后,不知为何,便没有再做过一次梦了,结果,一人一猫相伴,刚刚入睡,我的潜意识就瞬间清醒过来,心知肚明,又陷入了梦境之中。
特别奇怪的一点,我能记住自己做过的每一个梦,梦里的经历,哪怕梦醒之后,都历历在目,有时重复做同一个梦,一入梦,我就知道循环要来了,梦里的所有细节都会重复,特别像游戏冲关时的重复历险,明知结局,过程难逃。今天的梦,不同往常,我反复搜寻记忆库,确定并没有任何印象,这是我没有经历过的梦境。
黑发高高盘在颅顶,身着一身素白长衫,系青玉色腰带,腰间悬着半个巴掌大的碧绿玉环,碳墨色剑鞘斜插在后腰,右手紧攥一把寒光闪烁的青锋剑,鲜血从锋芒毕露的剑身上往下滴答,宝剑杀伤力覆盖的十米内,零乱堆叠着几十具尸体,怒目圆睁,残肢断臂,死状惨烈,持剑的我眼神锐利,出手不留余地,宛如杀神降世,任鲜血恣意飙射,将素白长衫喷溅成艳丽的一抹红。
这座被我屠戮的宅邸,绝望的哭嚎四处蔓延,内院房屋已被熊熊烈火吞噬了大半,浓烟随着奔逃的人流涌向我身处的外院,杀红了眼的我并不放过任何一名活人,宅子里的老,弱,病,幼,统统都倒在了我的青锋剑下,含恨饮泣,身死魂消。我在“我”的身体里,旁观了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剑尖每划过一条脖颈,每捅进一个胸腔,每收割一颗人头,我的心脏就跟着抽搐一次,我不懂,梦里的我,到底身处何时何处,到底为何大开杀戒。
在我肚子上蜷成一团的黑猫,忽然抬起头,瞳孔收缩成一条琥珀色的细线,踱步到我的胸前,见我枯瘦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且无序地转动,若有所思,随后低下头,用柔软湿润的舌头,来回舔了舔我紧闭的双眼,之后又挪回我的肚子中央,重新卧成一个肉团子。青锋剑遇到了对手,“我”正屏气凝神与另一把剑的对手焦灼厮杀,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忽然一切消音,天旋地转,梦境割裂,“我”又回来了。
我惊醒,睁开眼,与黑猫的视线对焦的一瞬间,瞳孔收缩,竟也化成一条琥珀色的细线,一人一猫,默默对视,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