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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芙蕖(第2页)

他们跟着进了大堂,王维便在羽席上跪坐好。唐朝以来,交椅、胡床进入千家万户,人们渐渐舍弃了席、榻类这样不舒服的传统坐具。她与闻辩对视一眼,也在对面跪坐下,却迟迟不见谁来倒茶。王维唤了好几声,红豆才莽莽撞撞冲进来,把过烫的茶水斟上。

他歉意道:“寒舍实在没什么下人,红豆不懂事,请放一会儿再喝吧。”

两人连连道无妨,阿忍在生人面前不好意思讲话,她怀疑面前这个老人是不是也怕生,因此才拆开信开始看,屋内一时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纵使闻辩善于与人交际,也不好在对方读信时开口,两人便注视着王维的表情由惯常的平和渐渐开始变化,最后下极大决心般抬起头、不得不面对两人时,眉头仍无意识地皱着。

“赵娘子,”他开口,“赵兄说他近年腿脚越发不好,还能走动吗?”

“劳您挂记,走还是可以稍微走走的,只是站立的时间不能太长。我和师弟会尽心侍奉义父的。”

他一会儿没说话。阿忍趁此机会观察了一下大堂布置,与义父那般堆得乱七八糟、什么好东西都挂出来相比,王维的家里显得素净多了,庭院空荡荡,屋内也是空荡荡,唯有对面的墙壁上有几笔墨痕,远观像是雾气中的山。与其说是清冷幽邃的山水意境,不如说是超出尘世美学的宗教境界,房里的一切都显示出身与物化、随缘任运的禅韵——除了它们的主人,他正捧着张轻飘飘的信纸,知晓沉重的命运再次向自己碾压而来。

“沙州到长安路途遥远,既然来了,便多玩几日吧。赵兄有没有说让你什么时候走?”

“没有明说,但想必还是跟着闻先生一起回去的。”

“多住些时日吧。”他仍劝道,“住到秋天。正好过些日子我去辋川住,不知赵娘子愿不愿意同去?那边可以划船钓鱼、摘花打果,下人也更多一些,有五六个姑娘可以陪你一起玩。我到时候再专门遣车把你送回去。”

闻辩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眉头。阿忍立刻便答应了,想来王给事无妻无子,独自住在大别墅里也该很寂寞,“好,我待会儿就写信告诉义父一声。我和师弟有一个人在家就够啦,我今年留在长安陪陪您。”

王维轻轻笑了起来,偏头与闻辩交谈。闻辩身上有一种超乎凡人的魅力,别人说什么他都知道,还能以一种谦逊、温和、风趣的方式扩展延伸话题并在同时调动对方的兴致和积极性。他本来是寡言且心不在焉的,几句话后却倾盖如故,两人从诗聊到画聊到佛聊到时局,又转移到轻松愉悦的轶事上。

他便说起与赵无量相识的故事,那还是开元二十四年的事,他赴河西节度使幕为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

是年三月,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及吐蕃战于青海,败之。他受命出使宣慰崔希逸及边地众兵士,时间长达一年,其间写诗无数,《使至塞上》就是最著名的一首。写完这首诗的第三天夜里,一个年轻男人破门而入,手里拿着这首诗的抄纸。

“这是你写的?”他披发覆面,睡袍及地,一双因熬夜而发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写的?你叫王维?”

他吓得几乎要喊人,对方却极兴奋地坐在了桌上,伸出一只手,“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沙州第一神手?就是我,赵无量。和我交个朋友吧!”

这只手他一握就是二十年,他们频繁书信往来,见面畅聊的日子却只有二十天。那夜后的十天里,他每日去找赵无量,每日赠其一首诗,只谈诗画,不谈世事;几年后赵无量来了长安十日,每日来找他,每日赠其一座泥塑,只谈佛法,不谈俗尘。

伯牙与子期,统共也就相处了八月十五的那一天晚上。

他得知己如此,已经心满意足。只是他也知道这位知己的性情,都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良友,更不会是个好父亲。又看一眼旁边乖巧温顺的阿忍,他心里只剩一声喟叹。

共用午餐后,王维将他们送到门口。“赵娘子,过阵子要去辋川时便叫红豆去找你,你暂且在客栈住着。”他扶着门框道,又强调道,“平日里无聊也可以随时来,我一介小官,平日里没什么事,可以教你作诗绘画。你……”

阿忍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你四处逛逛,长安很好的。”

以智上求佛道,以悲下化众生。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他关上木门,将外面那个喧闹繁华的世界与自己荒芜的小院隔开。

闻辩将阿忍送回去后就再次出门,郑龟寿已经叫好马车等他。两人坐上马车,郑龟寿又强调了一遍:“我前几日去过了,发现他外出未归。”

窗帘挡着日光,两人在昏暗而闷不透风的车内对坐着,忍受着颠簸。刚刚也是走得这段路,然而闻辩刚刚身心舒畅,现在晕的想吐。他没有说话,闭眼开始冥想,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到目的地。这是一座朱门大院,门边本该摆石狮子的地方摆的却是神荼、郁垒两尊泥塑门神,凶神恶煞、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震声怒吼。

闻辩颇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叩了叩门环。有童子应门道:“我家主人一个月前去杭州远游了,至今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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