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宦脸色发白,不再犹豫了,只是声如蚊蝇,窦燕需要用上内力,才能隔着暴雨浩荡,听清那内宦说些什么:“陈将军听到了一些不妥的流言,那流言说,川蜀军有人绕过照夜将军,投靠了陛下。陛下想让照夜将军死,那叛徒在中间做手脚,今年二月份,照夜将军死于战场。”
内宦喉间发苦,想到陛下给出的命令,自己满头薄汗:“陈将军一听之下,暴怒非常,直接带兵出营,前往行宫,要进宫面圣。可他带着大军,岂是面圣之心?陛下想让小公子说服那位陈将军,让他冷静。”
窦燕观察林夜面色。
林夜面如止水,眸色幽静,出奇的平静。
似乎今日之局,他早有预料。
然而、然而……林夜握着斗笠的手指发白,他轻轻笑一下,笑容很无奈。显然他即使料到了事情一定会发生,却也不愿意事情如此发生。
窦燕还在观察,见林夜深吸一口气,淡声:“我知道了。”
林夜不再笑,戴上斗笠,一声哨声出手,唤得府中下属。登时间,站在堂下的内宦发现悄无人声的院落中,树上、墙头、屋顶上,站满了黑衣侍卫们。
这里的暗卫和杀手已被林夜收服,完全听令于林夜。
林夜长身出门,窦燕慢半拍,跟上林夜。然而窦燕靠近林夜时,林夜侧头,朝窦燕低语了两句话。
窦燕惊讶挑眉。
林夜道:“去吧。”
窦燕抬头,看一眼这位面如静水沉渊的小公子。他此时周身肃冷,眼中无一丝笑,看她的眼神睥睨凌厉,带着暗暗震慑之气。
满身肃杀气势扑面而来,窦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林夜:“去吧,若完不成任务,所有人都会死在今日。”
他给她的任务,和内宦递来的消息,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窦燕无法将两件事顺成同一件事,可是窦燕盯着林夜的眼睛,生不出质疑。
在她反应过来前,她已经应下:“是,小公子给我一刻钟,我会完成任务。”
于是窦燕旋身翻墙而走,那内宦跟随着林夜,看林夜带着下属匆匆出门。内宦擦把汗,头疼地颤巍巍爬上轿子,回返行宫向陛下汇报——
皇帝行宫建在城西,风雨势如雷火,陈将军正带着自己手下的精锐之兵,御马长行,疾奔向行宫。
陈将军面容被雨浇灌,眼前的雨水搅得天寒地冻,万物旋转。他浑身滚热又冰凉,握着马缰的手用力得发抖。一重重雨水覆盖眼睛,他一遍遍擦,脑海中又一遍遍浮现自己看到的最后一面的林照夜。
他总觉得,是他对不起照夜。
去年凤翔大战,他陪照夜布兵掠阵。照夜被五万大军困在凤翔,发出求援书。他亲自带着三万大军去支援,然而遇到一个樵夫指错路,迷路山林。事后,凤翔大败,三万大军输得惨烈。那是照夜最大的一场败仗,陈将军杀了樵夫,亦觉得无颜面对照夜。
他希望照夜狠狠骂他一顿,打他一顿。
但是凤翔战败后,照夜就被建业的皇帝老儿急召,前往建业去面圣了。
世人都说皇帝老儿是个仁慈君王,南周拥有这么一位皇帝,是百姓之福。这位光义帝没有谴责川蜀军,也没有责备照夜。凤翔之战那么大的惨败,光义帝轻飘飘揭过,根本没有给朝臣们大做文章、风闻奏劾的机会。
为此,陈将军感激那位陛下。他努着一口气,心想之后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好对得起照夜,好回报陛下。但是陈将军还没有等到胜仗,照夜先死在战场中……
他初听这个消息,晕眩荒唐之感一如今日!
一如今日!
今日,他在城中喝酒,听到隔间宋太守也在饮酒。陈将军从来瞧不起那位整日装聋作哑、不干实务的菩萨太守,所以即使隔着两扇门,陈将军也没有去跟同僚打个招呼的心思。但是陈将军听到了隔壁的醉话,听到宋太守神神秘秘地和人嚷道,说光义帝在川蜀军中安插了内应,想让照夜死。
陈将军踹门而出。
他质问宋太守后,便召集自己手下所有兵马,直奔行宫。他是个粗人,他不觉得自己在逼宫,他只觉得如果不带兵马,不带所有弟兄们问个清楚,照夜死不瞑目!
如果川蜀军中有光义帝的内应,那么照夜的死、去年凤翔的战败,就说得清了。
可是陈将军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他们战败,要照夜死?难道是为了促成和亲吗?难道是为了向北周称臣吗?为什么……
“吁——”前方有人挡道,黑压压一片,若寒潭鹤影。
陈将军等人勒马停下,看到道路尽头,那黑压压的人马,是小公子那些手下。那些人不算军队,江湖人参半,立在高处的墙头檐顶,弩弓朝向他们。
小公子骑马在前,灰白斗笠遮挡他的容颜神色。
满是血腥杀气的川蜀军扑面而来,寻常人会被这杀气震得后退,但小公子岿然不动,一直看着陈将军的兵马到了面前。
陈将军素来瞧不上这位和亲小公子——一个为国牺牲的贵族小郎君,诚然可敬,但也窝囊。
陈将军眉目沉压:“让路!”
“陈将军留步,”林夜声音淡漠中带着一重凌厉压力,如卷刃般袭向前方人马,“你如果这样带兵往前走,便是反叛。今日之局无法收拾,陛下再好说话,也会治你谋逆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