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高看自己了。
他哪有什么绮思?
他看到她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看到那般多的血粒子,他的心疼得绞成麻绳,恨不能替她受了。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林夜屏着呼吸,将笼着纱罩的灯烛靠得更近些。灯台摆在床头,他就着昏光,凑近少女纤薄的肩膀,拿着纱布与棉签为她上药。
雪荔的衣裳扯到肩下,林夜的手指落到她肩上。
他手指冰凉,她又是一颤,林夜的声音紧绷,低声:“这样也疼?”
雪荔:“不疼。”
然而这世间的疼痛,自有一种,是郎君觉得你痛。雪荔分明觉得没什么,身后林夜的呼吸已经快要听闻不得,他落在她肩上的棉签,力道更轻了。
林夜满目沾着绯红色的胭脂。
她的身上好些伤,旧伤留下的疤,新伤添上的疮。她以前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许多旧疮疤,林夜完全可以想象到,她昔日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是他孤陋寡闻。他先前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军人身上的伤,已然很多。他没想过雪荔武功这样好,身上却也有这么多伤。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无法替她承受,又无法让时光倒回去保护她。在此之前,雪荔不理会他,他面上带笑,心中总是几多失落。而今他想,他不能怪她的。
他早就知道她的与众不同,岂能要求她与世人一样呢?她吸引他的,本就是她的独特啊。
他能做些什么,转移一下雪荔的注意力,让雪荔不那样痛呢?
林夜心中转念几篇,雪荔感觉到清凉的药膏涂抹到肩侧。屋中寂静,烛火昏昏,多日奔波让人疲惫,而此时闻着那些药香,雪荔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发丝落到脸颊上,雪荔垂着眼。
她心神涣散开始走神的时候,亦生出了困顿之意。
雪荔混沌生困间,忽然听到身后少年开口:“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并非我故意隐瞒。”
他一句话,让雪荔已经快耷拉下去的眼皮,重新抬了起来。
雪荔没说话,而林夜知道她在听。他手指沾着药膏,轻轻抹在她的旧伤上,缓缓说下去:“你猜得不错。我本名并不叫林夜,我本名是林照夜。
“我没有在建业长大,我在蜀地长大。许多事情,其实你都从传闻中听到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便死在战场上了,从此由我祖父带大我。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也死了,从那以后,林家就剩下我一人了。
“照夜将军的事,你听过的传闻很多。那些都是真的,我没什么好辩说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和光义帝合作,要扮演小公子——我爹娘、祖父,生平夙念,都是南北统一。我想完成他们的愿望。”
林夜轻声:“除此之外,我没骗你什么。”
雪荔沉静的声音落到他耳边:“完成愿望,靠和亲吗?”
林夜怔一怔,无奈地笑了一笑,慢慢说:“在我原来的想法中,我扮演小公子去北周和亲,应去刺杀宣明帝。宣明帝一死,南周就好出兵收复北周了。我可是照夜将军啊,若给我兵马,我如何打不赢一场战争呢?”
床帏内的墙壁上,映着二人身影。
雪荔侧头,看到身后少年薄薄的影子。
他好是清瘦,远比一个正常的将军瘦得多。这必然不正常,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吧。毕竟,他身体那么差,气血至今不畅。
雪荔低下眼睛。
她轻声:“原来?”
林夜“嗯”一声,他专注地为她上药,发丝落到她背上。有些痒,雪荔微微发颤,轻轻动一下,而林夜以为是疼,动作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讲故事:“因为我现在发现,这法子行不通了。这天下,如今并非只有大周国,西域沙漠海中出来的霍丘国虎视眈眈,正等着北周和南周开战,他们好从中渔翁得利。
“现在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北周,而是霍丘国。霍丘国和北周的筹谋还没出来,我得提防他们。”
雪荔再次摸了摸心口处的箭只。
林夜怅然道:“而且,我发现,北周的君臣问题,和南周不枉多让。南周的陆氏家族妄想成为第一世家,牵制皇族。而北周的关内张氏,亦觉得宣明帝脱离他们的控制,在暗自调查皇帝。我此时很矛盾,我既希望北周能与南周联手,共敌霍丘国。我又怕南北周联手,会让世家更加强大,皇权彻底衰弱……”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脸,吐下舌头:“我是武将,是不太懂他们文臣这些弯弯绕绕啦。但是文臣当道,对我们武将肯定不算一件好事。我只会打仗,不懂他们的算计。”
雪荔声音清澈干净:“人生做好一件事,便已经很好了。”
她并非安慰他,只是诚实:“我觉得你很厉害。”
林夜怔一怔,弯了弯眼睛。他小声笑:“阿雪,你真好。”
雪荔不解。
林夜:“我跟许多人说,我很厉害。但是他们都说我吹牛皮,不愿意听我这样说。但我每次吹嘘,你都特别捧场,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