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小说

精英小说>春夜电子书 > 第2章(第2页)

第2章(第2页)

六老二少,月下夜行,穿过澳门路,到了春申厂。我说,撒切尔夫人呢?张海说,它轧了姘头,一定是交配去了。撒切尔夫人不在,野猫家族,老鼠家族,纷纷撑市面,大闹天宫。张海认得每一只猫,分别起了名字:白猫是范。巴斯滕,黑猫是同是三剑客的古利特,黄猫是罗伯特。巴乔,三花猫是乌克兰核弹头舍甫琴科,最漂亮的一只,自然是保罗。马尔蒂尼,皆是效力过AC米兰球星。小王先生一路说,厂子大变样了,但我不想再看。我爸爸说,我有一件宝贝,想请先生鉴定。小王先生爱好古物,果然展颜。

转到厂里仓库,红与黑,梳妆完毕,红颜色引擎盖,似一腔碧血,倒映我跟张海面孔;红颜色车顶,顶了一头烈焰,要烧着天花板;前后六根车柱,挑了血红火红腮红绯红。神探亨特叹道,红得像举“红宝书”的红卫兵。保尔。柯察金说,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车子下半身,四扇门,车头,后备厢,还是黑颜色,打过蜡,抛过光,变了容颜,上了新妆,风挡玻璃,几面车窗,后视镜装好,雨刮器都擦刮拉新。后备厢上头,多了一架尾翼,好似飞机翅膀,一旦发动,她会全身摇曳,脱离地面,直冲云霄。

小王先生问,这部车子还能开吧?上一趟,费文莉这样问,让我爸爸吃瘪。这趟他是胸有成竹,掏出车钥匙。张海心领神会,开门上车,原来去年,张海已从驾校出师,驾照到手,休息天帮私人老板开车子,赚外快。张海搓搓手,放下手刹,插入钥匙,转动点火,发动机轰鸣,大光灯亮起,上一挡,刹车,离合,油门,四只车轮动了。我爸爸坐了副驾驶座,叫徒弟不要急,慢慢交,笃悠悠,兜圈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皆鼓掌。小王先生闷声不响。我爸爸听发动机声音,便晓得有没有毛病,像个妇科医生,诊断这位红发新娘,大病初愈,神女应无恙。听力方面,我爸爸必有天赋,掌握十几种乐器,口琴,二胡,扬琴,笛子,电子琴,听一遍电视剧主题曲,便能记下谱子。今夜,春申厂仓库变成维也纳金色大厅,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车上两个男人,不是我爸爸跟张海,而是托斯卡尼尼跟卡拉扬,启动奏响巴赫,油离配合莫扎特,上油门变成贝多芬,踩刹车又是老柴。要是我爸爸披上西装,车头大众标志,调成奥迪四个圆圈,便成亿万富豪工厂主。

冉阿让讲,上个月,厂长心血来潮,巡视全厂,打开仓库,发现这台桑塔纳,已经脱胎换骨,漂亮是漂亮,但不能开,等于还是尸体。“三浦友和”决定在厂庆当天,让这台车破茧而出,作为七十周年厂庆献礼,展示春申厂工人技术。厂长命财务拨款,寻到上海大众,购买原厂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车窗玻璃。车子内伤治愈,外观大变样。按照工会主席瓦西里讲法,改了风水,挡了煞气,不再是一部事故车。张海还不满意,他对车屁股动脑筋,要装尾翼。这方面,我爸爸完全不懂。张海买了参考书,计算空气动力学,仓库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得出这个尺寸形状,提升车速最佳,还能增强轮胎附着力,增强稳定性。前两日,车子办好年检,随时可以上路。

看罢红与黑,小王先生要走了。大家送他到宜昌路,24路电车终点站。小王先生再跟老毛师傅作别,贴了我耳朵说,小弟啊,有空来我家做客。小王先生上了末班电车,前车门投币,寻了位子坐定。马路边,“钩子船长”眼神落寞,脊梁骨有点弯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道吃烟。张海跟我坐在西康路桥头,吹苏州河风。当当当当,小辫子翘起来,24路末班电车开动。隔了车窗,小王先生面孔,渐渐模糊,模糊,不见。

4月1号,阿猫阿狗,群贤毕至,上海春申机械厂挂了横幅——喜迎七十周年厂庆。在职工人自然全到,下岗来了大半,退休工人也有上百,老毛师傅就是代表。工厂处处挂彩带,屋顶几十面彩旗,锣鼓喧天。我爸爸不辞辛劳,自不待言,他还负责厂庆摄影,头颈挂了奥林巴斯照相机,日本原装的宝贝,1994年,我妈妈公派美国考察,在纽约花了四千块买的。神探亨特,负责维持秩序,进来五六百人,每人自带矮凳马扎。保尔。柯察金,自诩舞文弄墨,写了所有美术字,串场词。冉阿让爬上屋顶,冒死装了一千瓦小太阳,有了舞台追光效果。张海从仓库搬出一只古董,五百斤重家什,来自捷克斯洛伐克,这台车床出厂之日,希特勒还没吞并苏台德区,待到苏联红军反攻,东欧解放,机器成为战利品,拆到乌拉尔兵工厂,生产T34坦克零部件,中苏友好时期,中国用二十吨大米,换来这台机器。

今日最拉风的,却是红与黑,老厂长的桑塔纳,堂而皇之,弹眼落睛,仿佛车展保时捷,法拉利,兰博基尼,独缺比基尼车模。台下头,退休女工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分发饮料,糖果,散装香烟,混了前门,牡丹,双喜还有中华。车间里挂了彩带,气球,如同六一晚会。厂长第一排坐好,旁边坐了女儿小荷,还是女童面孔,比起三年前的豆腐羹饭,个头长了不少,已读小学五年级。厂长不带娘子,却带女儿来厂庆,是向全厂职工表决心,要拿春申厂当自家千金来宝贝。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年纪还小,今年要中考,来得不情不愿。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她快要大学毕业,比我高半个头,长得虎背熊腰。冉阿让女儿也来了,征越十八岁,就要高考,她跟我打招呼,但我不会搭话,嗯呀啊呀,不知所云。我爸爸手指头戳我腰眼说,小鬼不上台面。

厂庆开幕前,“钩子船长”几番起立,回头望月,小海啊,你去看看,小王先生来了吧?张海说,我到厂门口看了十几遍,没的影子啊。老毛师傅说,厂庆慢点开,有没有电话?厂长同意稍候,到了办公室,“钩子船长”让我拨电话,打到思南路101弄。电话终归打通,小王先生说,今日我不来的。我按免提,让大家听到。我说,小王先生,今朝是七十周年厂庆,也是你七十大寿,厂里蛋糕也准备好了。小王先生说,你们自己吃吧,我来是啥身份?老板二公子?早就不是了,这家工厂,不是我的,是你们的,是老毛师傅,是你爸爸,是神探亨特,是保尔。柯察金,是冉阿让,是小海,但不是我的。“钩子船长”大声吼,小木弟弟,小木弟弟,你来呀,来呀,我等你,等你。小王先生说,对不起,老毛阿哥,我老了,每过一天,离翘辫子,就近一天,老实讲呢,我有四十年没过生日了,你也保重身体,不讲了,再会。电话挂掉。嘟嘟嘟,嘟嘟嘟。厂长办公室,安安静静,“三浦友和”摊开手说,不来就不来,不搭界。

回到大车间,老毛师傅一屁股坐下,面色仓皇。我爸爸递一根香烟,老头猛抽一口。大喇叭啸叫,刺破耳朵。冉阿让上去调试,喂喂喂,拍话筒,砰砰砰,像打枪,排队枪毙。工会主席瓦西里上台,蓝西装,黑皮鞋,头路梳得清爽,面孔没二两肉,跟他联袂的主持人,就是女会计费文莉。她化了浓妆,粉面带玉,弹眼落睛,嘴唇皮血血红,穿了白色连衣裙,胸不小,胯骨屁股颇大,走路左右扭动,像白乌龟。瓦西里台风一如春晚,挥洒自如,大气老成。男女主持人,珠联璧合,一番陈词滥调,有请老毛师傅上台,讲述春申厂光荣历史。“钩子船长”右手缺三根手指,拿不了话筒,嗓门洪亮,喀秋莎火箭炮一般轰鸣,最后一排都能听清。老毛师傅从清朝末年,老老王先生讲起,讲到老王先生创办春申厂,自己跟小王先生的情谊,再讲到解放以后,公私合营,忆苦思甜,记性好得一塌糊涂,直到1966年,上海工人武斗,打响全国第一炮。工会主席瓦西里,急匆匆上台说,老毛师傅,后头还有节目,抓紧时光。“钩子船长”最厌别人插嘴,伸出钩子般右手,推开瓦西里说,小把戏,此地轮得到你放屁?瓦西里灰溜溜下台,大家一片哄笑。还是厂长“三浦友和”,亲自拿老毛师傅请下去。

文艺汇演,第一只节目。女会计费文莉唱越剧,傅全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位杜十娘,白颜色连衣裙,左手兰花指,右手麦克风。澳门路申新九厂,莫干山路面粉厂,江宁路造币厂,长寿路国棉六厂,武宁路上钢八厂,每一爿厂,皆有这样一枝厂花,有时一对,有时花开三五枝,轮流坐庄,麻将牌似,春夏秋冬,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不只供人观赏,也是蜂儿蝶儿,辛苦采蜜,跟男人家同样做生活,也跟女人家同样做生活。前一个做生活,在旋转纱锭前,在轰鸣车床前,在噼里啪啦算盘前;后一个做生活,是买汰烧,是养儿育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两个做生活来源不同,含义不同,又殊途同归。如今呢,没了前一个做生活,后一个做生活也独木难支,一枝枝厂花,不免要萎了,残了,凋了,败了。我爸爸爱听越剧,快活时哼哼唧唧几句,费文莉的唱词,我是勉强听懂:实指望良禽择木身有靠,谁又知我凤凰瞎眼会配乌鸦,这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到头来海誓山盟尽虚假……台下窃窃私语,都说这唱词精妙,简直为费文莉量身定制。有人讲起她跟瓦西里的风流故事,又传她跟厂长“三浦友和”暗通款曲。台上杜十娘,怒沉完百宝箱,台下男女,掌声雷动,人人尽是李甲孙富,喊“再来一个”,亵渎味道深重。

第二只节目,冉阿让上台,难得刮清爽胡子,穿了对襟羊毛衫,胸口挂24K金链子,开口竟是日本话《北国之春》,音色,音准,台风无懈可击。无法判断日语是否标准,听起来嘛,像模像样,有腔有调,即便不是东京标准音,也是虹口公园横浜桥。不要看冉阿让样貌凶狠粗鲁,二十年前,他是男版邓丽君,每日听磁带,学这首日语歌,追到了马路对面,申新九厂的厂花,三八红旗手的纺织女工,后来便有了征越。

冉阿让退场,神探亨特上台,开始打太极拳。七位下岗女工,同台表演太极剑,背景音乐是《倚天屠龙记》的片尾曲《爱江山更爱美人》,但七个舞剑的妇女,总让我想起《七剑下天山》跟《白发魔女传》。神探亨特在保卫科就练拳,号称源自太极张三丰,张无忌跟赵敏一脉传承,慢可练九阳真经,快可打拳王泰森,武林称雄,无须自宫。想当年,老多盗窃国家财产的蟊贼,都在神探亨特拳脚下哀嚎过。我爸爸跟他练过几年,在我家客厅施展拳脚,不是白鹤亮翅,便是黑虎掏心。学会张无忌跟赵敏的武功,我爸爸就在厂里带徒弟,练习太极推手。张海每趟装模作样,被推出去几步开外,掼了四脚朝天,全为哄师傅开心。

费文莉娉娉婷婷,唇红齿白报幕,下一节目,竟是我爸爸,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我爸爸穿了工作服上台,拍照片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我退到车间门口,拍下厂庆全景。舞台中心,我爸爸器宇轩昂,手执竹笛,呜呜横吹。若拿蓝颜色工作服,换成衣袂飘飘的古装,不是楚留香,也是陆小凤。十二岁起,我跟我爸爸学吹笛,从《每周广播电视报》剪下简谱练习,吹得一手《梅花三弄》,但非古曲,而是琼瑶剧主题曲。《帕米尔的春天》,难于上青天,各种滑音,颤音,循环运气吹到底,怕是要吹出小肠气。不要小看一根笛管,比萨克斯风响亮得多,从苏州河到大自鸣钟,皆能听到笛声悠扬。一曲告终,我爸爸恢复紧张,羞涩地笑。台下掌声如雷,保尔。柯察金,已是眼泪汪汪,当年他是知青,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遥望过帕米尔的雪峰,品尝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雯雯,征越,小东,同样拼命拍手。我举了奥林巴斯相机,又给职工子女们拍照,直到胶卷拍光。

师傅下台,徒弟上台。费文莉瞄了张海一眼,报幕道,第五个节目,上海说唱《金陵塔》。我是听了一呆,黄永生的《金陵塔》,必用标准上海话,唱得滚瓜烂熟,连绵不绝,我只会一句“金陵塔,塔金陵”,张海的洋泾浜上海话,哪能唱得下来,岂不是要大出洋相,自取其辱?张海立了麦克风前,背景音乐响起,江南紫竹调,他一开口“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一层宝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他是唱得括拉松脆,气息不断,官话腔,江北腔,江西腔,风流云散,只剩正宗老派上海话,坐标南京西路,静安寺,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我爸爸咬我耳朵说,小海买了黄永生的磁带,每日午休,都要学唱《金陵塔》,刮风落雨,雷打不动。“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苏州城内四秀才,一个姓郭一个姓陆,一个姓卜一个姓粟,郭卜粟陆陆卜郭粟,卜陆粟郭郭卜粟陆,四秀才吃菱肉剥菱壳,菱壳掼了壁角落,胡同小厮来扫落郭卜,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张海的喉咙,舌头,牙齿,嘴唇皮,皆是天作之合,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绝不打一只嗝愣,像开自动步枪,或单发,或连击,单手换弹匣,枪枪命中靶心,见血封喉,涤荡人间,台上台下打成马蜂窝。张海的金陵塔,节节攀高,台下人听得呆了,痴了,疯了,扬了头颈,瞪了眼乌珠,好像春申厂上空,大自鸣钟地带,造起金陵宝塔十三层,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厂长女儿小荷,爬了爸爸大腿上,两只手托了粉腮,花痴般看了张海,仿佛他是黄永生大师本人,要么魂灵头附体。小荷大叫“好”,一语惊醒梦中人,全厂掌声雷动,像原子弹爆炸,升起一团蘑菇云,春申厂从此立起来了。

高潮接了高潮,波峰接了波峰,波谷都没得了。下一节目,保尔。柯察金上台,倾情朗诵《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保尔。柯察金一身红西装,先酝酿情绪,摆出手势,突然捏紧麦克风,这记是氢弹爆炸了——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

我的腹肌痛煞,实在摒不牢,笑出声来。张海也笑了。笑得最起劲的,是保尔。柯察金的儿子小东。我爸爸要制止我们失礼,无奈台上声情并茂“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我爸爸也狂笑不止。保尔。柯察金普通话不标准,颇具喜剧效果,随了“啊!”的深入,他开始慌张,提高声调,“啊!”从中音3提高到高音3,最后到帕瓦罗蒂境界。台下人民群众,早已笑得不成样子,仿佛男的全部中彩票,女的全部怀孕,一律双胞胎。春申厂七十年的历史,这一刻,是欢乐顶点。我却从一声声“啊!”里,听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绝唱。最后一句“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我确定保尔。柯察金抄了海子。

保尔。柯察金面红耳赤下台。瓦西里上台,宣布最后一个节目,退休工人合唱团《汽车机械工人之歌》,还是保尔。柯察金作词,旋律照抄《咱们工人有力量》。三十名退休工人,男女各占一半,唱得极有力量,欢快且雄壮,深沉且和谐,就是普通话略烂,“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哪能听都像“逼呀么逼了样”。大合唱终了,掌声四起,曲终却人不散,瓦西里有请厂长上台。

“三浦友和”黑西装,红领带,皮鞋揩得锃亮。宝贝女儿小荷,拼命给爸爸拍手。厂长先感谢全体职工,尤其下岗职工,发扬风格,给了春申厂复兴的机会。他再点名表扬我爸爸,在职工人撑起了这爿厂。厂长说,台前这辆轿车,老厂长的桑塔纳,死而复生,焕然一新,是我厂工人技术实力的全面展示,也是老厂长精神不死,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借了七十周年厂庆的大喜日子,我要宣布一桩大事体。台下面面相觑,不知要发啥劳保用品,男同志帆布手套,还是女同志卫生巾。厂长下令关灯,灯火辉煌的大车间,陷入大肠般的黑暗,厂庆有了追悼会般诡异。投影光束,穿过众人头顶,像电影院放映机。台上背景幕布,亮起刺眼的幻灯片,上海国际汽车城规划图,画了F1赛车场,上海大众新厂房,汽车博物馆,零部件配套园区,外围有个小红点。

厂长拉出一根无线电天线,指了幻灯片上小红点说,未来的上海春申机械厂。台下鸦雀无声。我爸爸放下照相机,戆了,呆了,定怏怏了。“钩子船长”要立起来,又被张海劝下去。第二张幻灯片,还是平面图,标出三个车间,一个仓库,一栋办公楼,一排宿舍。厂长说,各位同志,我请规划设计院做的,按照国际标准建设,对标德国博世,加拿大麦格纳,日本爱信精机,以上三家,皆是世界一流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第三张幻灯片,工厂流水线假想图,车间纤尘不染,全套日本进口数控机床,德国工业机器人,机械臂飞来飞去,不是终结者两代,也是机械战警三代,生产发动机,变速箱,刹车片,工人戴了帽子,口罩,操纵笔记本电脑,蛮像《黑客帝国》。厂长叹气说,各位爷叔,各位兄弟,三年来,这家厂半死不活,实际上呢,已经进了棺材,就等盖上钉子,鲁迅先生讲“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现在啊,再不爆发就来不及了,我向大家报告一声,经过多方努力,我已从社会上募集到资金,幻灯片里这块风水宝地,刚刚批下来,再过一个月,破土动工,就在国际汽车城,近水楼台先得月,春申厂再也不愁订单,好时光又要回来啦。瓦西里立起来,带头鼓掌。厂长说,我还要宣布一桩大事体,春申厂要进行股份制改造,让每一位职工持股当老板,不管在职还是下岗,都能认购原始股,将来春申厂发展好了,再去A股上市圈钱,到时光,大家不用再被股票弄怂,适适意意炒自家股票。说罢,幻灯片变成原始股发行说明,募集一百万股,每股价格一块,每人一万股起,三年盈利,每年分红,五年返本。厂长说,明年此时,春申厂必将搬到汽车城,壮士断腕,凤凰涅槃。“三浦友和”走入幻灯光束,面孔惨白。

台下众人喧哗,有人问,汽车城在安亭,离市区太远,快出上海,要到昆山了,上班一个钟头,堵车两个钟头,啥人去啊?厂长说,不用担心,厂里会安排班车,汽车城规划了地铁,过几年就会通车。厂长答疑之时,我爸爸却闷了。老毛师傅又像开炮说,七十年啦,这个厂子,没得了?工会主席瓦西里,看山水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番名垂青史的台词,令人哄堂大笑,解脱紧张气氛。瓦西里又说,当年炒原始股,买认购证的皆发大财,如今厂里也发原始股,怕是一夜暴富的机会。厂长拍拍瓦西里,当他是雪中送炭天使。厂长宣布,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大庆,胜利闭幕,下趟大庆,将在四十公里外的汽车城。

翌日,“三浦友和”来我家里做客。厂长对我爸爸客气,对我妈妈更加恭顺,拎了一包脑白金,简直谄媚。我妈妈官拜正处级,行政级别比厂长高。看了我家房子,“三浦友和”不无艳羡讲,困难企业的厂长,住的就是陋室而已。他又说,老蔡啊,只要你认购哪怕一万块,自然有人跟进,冉阿让再就业风生水起,袋袋里装了钞票,麻将桌上输掉,不如交到厂里来,必定加倍奉还。我爸爸说,我不想看到春申厂搬场。厂长说,我进厂二十年,也是春申厂第七任厂长,老早工厂开在苏州河旁,方便内河运输,现在二十一世纪,长寿路,大自鸣钟,寸土寸金,不适合再开工厂了,你看对面申新九厂,响当当几千人大厂,接待过外宾无数,说没就没了,与其被拆迁消灭,不如主动搬到汽车城,地方比现在大五倍,还有政策配套,关键是有订单,有生活做,老蔡啊,像你这样的老师傅,也不用没事体打太极拳了。我爸爸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更适合带头表率。厂长面色不佳说,你还不晓得瓦西里,一毛不拔铁公鸡,屁眼里夹了一分硬币,人民广场兜三圈都花不掉。想必,厂长刚从工会主席家里出来。接下来,厂长横讲竖讲,从祖师爷卡尔。马克思讲起,当年在伦敦炒股票,净赚四百英镑,再到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红头文件,小布什总统上台,全球经济形势,再到沪深股市动向。茶几上,烟缸又满,我爸爸啊呀嗯呀,不知所云。倒是我妈妈,发觉了一位优秀企业家潜质,跟厂长聊得热络,交流各种小道消息。上个月,我妈妈刚去汽车城参观过,表示厂长目光长远,计划虽然大胆,但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我妈妈还为他出谋划策,举出自家单位案例,如何向上级单位哭穷,要来优惠政策。临别之际,厂长表示有耐心等我爸爸,也有恒心让春申厂旧貌换新颜,在汽车城重获新生。厂长又赞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赞我文章写得好。我爸爸拿我推回门里说,啥的狗屁不通文章,我是一个字也没看过,不送。

厂长前脚一走,我妈妈后脚发飙,骂我爸爸没大局观,没集体荣誉感。我爸爸说,不是不相信厂长,也不是舍不得一万块,我是不舍得工厂搬家,我进厂三十年,从大门到食堂到浴室,再到车间跟仓库,蒙了眼睛走一遍,也能分毫不差,厂里每块砖头,每个机器,每个螺丝,每个蚂蚁都认得我,要是搬到陌生地方,就像抛弃糟糠之妻跟亲儿子。我妈妈冷笑说,你的脑子啊,还停在三十年前,刻舟求剑。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发了个梦,老毛师傅,终归老死了,我呢,也变成了老头子,清明节,我给师傅扫墓,坟墓突然裂开,出来的不是两只蝴蝶,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是一只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头,像个铁钩,抓牢我的头颈,扬州话轰隆轰隆,我的厂呢?我的厂呢?辣块?辣块?我爸爸学起扬州话,老毛师傅腔调,惟妙惟肖,我抱了肚皮笑。我爸爸对老毛师傅毕恭毕敬,百依百顺,不但是一辈子,还要带进棺材,带进下一代。我妈妈不语多时,终归哼一声,我看你是热昏,黄粱大梦。

一个礼拜后,不晓得是脑子被雷劈过,还是被灌了迷魂汤,我爸爸改了主意,头一趟忤逆了老厂长托梦。他去了趟证券公司,割肉抛掉套牢多年的股票,取出五万块现金,交到厂里财务室,换来一纸股权认购协议书。我爸爸又发扬先锋模范作用,给老同事们打电话,劝说大家认购原始股。首先响应的是冉阿让,爽快买了四万股,神探亨特买了三万股,吝啬鬼保尔。柯察金,裤裆里挤出一万块来。大家络绎不绝来交钞票,会计费文莉忙得不亦乐乎,只好买了一台点钞机。一百万股集资,超额完成。工厂门口贴出大红榜,我爸爸名列第一位,认购金额最高,冉阿让荣登榜眼,神探亨特位居探花,其余皆是一万股。唯独“面包会有的”工会主席瓦西里,一分铜钿都没出。

春天基本过去,厂长命令张海当驾驶员,开了红与黑到机场,接来一位香港客人,房地产开发商,待到明年春申厂搬迁,这块地皮便是他的了。财神爷驾到,这位香港王总,戴了墨镜,身长八尺,竟跟神探亨特一般高,讲一口香港普通话,却有上海口音,举了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扫过厂里角角落落。我爸爸羞赧地笑,张海手指代替木梳,理出谢霆锋发型,穿了蓝颜色工作服,一本正经摆剪刀手。香港王总称赞厂里一砖一瓦,机器设备,都有历史价值,拆为平地,实在可惜。纽约曼哈顿苏荷区,原本多是工厂仓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么倒闭,要么搬迁,剩下老厂房,就被艺术家利用,变成画廊,摄影棚,博物馆,高级餐厅,变成美国最有腔调的社区。张海大胆问,工厂不用拆了?香港王总拍了一车间的红砖说,唔舍得拆,拆就系暴殄天物,呢度系上海嘅苏荷区。

厂长说,好,改造成上海的苏荷区。春申厂背后是苏州河,也是苏荷,既是音译,又是意译,命中注定。我爸爸捉了徒弟问,工厂不拆了?张海鸡啄米似点头说,不拆了。我爸爸说,小海,快去工作间,我的抽屉下藏了一包中华。少顷,张海取来软壳中华,我爸爸拆开包装,递出一支香烟。这一举动鲁莽,厂长本要阻拦,香港王总却不介意,非但让我爸爸给他点火,还回敬一支万宝路。我爸爸吃惯国烟,万宝路太冲,香港脚臭味道,熏得头晕。香港王总又讲两句上海话,颇为亲切,指点江山,啥地方改成画廊,啥地方做成餐厅,啥的报废机器,可以改成装置艺术,还有整面外墙,要请艺术家涂鸦,三分之一凡。高风格,三分之一毕加索风格,最后三分之一,宫崎骏《天空之城》。屋顶上,放一台上海牌轿车,一台国产发动机,纪念中国汽车工业。这位香港开发商,阎王老爷一般降临,又如观音菩萨一般告别,我爸爸,张海,所有工人夹道欢送,就差挂出横幅,举起鲜花,戴上红领巾。

厂门口,香港王总盯牢红与黑,恋恋不舍,连讲三个英文:cool,amazing,perfect。我爸爸一个都没听懂。王总抚摸红颜色引擎盖,摆弄屁股尾翼,坐进驾驶位,转钥匙点火,听发动机声音,分明是嫖客上青楼,挑选名妓腔调,他说,浦厂长啊,今天坐这辆car到厂里,好犀利啊,请问这辆车,系哪位师傅改装?厂长请出我爸爸。香港王总又敬一支香烟。我爸爸拿了烟,手指抖豁,不想点火。香港人摸了红与黑说,春申厂可以不拆,但有一个条件,这辆桑塔纳,我出二十万买下来。厂长说,王总啊,这辆破车,不值二十万,就算普桑新车,十万块也到顶了。香港王总改用上海话说,千金难买我欢喜。厂长说,只要王总欢喜,车子开回去吧。香港王总说,你们先办过户手续,再过十天,我来提车。我爸爸反应不及,还想再问两句,香港王总已拦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