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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3页)

上午十点,到得苏州,由人民路进城,先到北寺塔。我爸爸兴致盎然,背一台单反相机,给老友们拍照片。冉阿让招呼“山口百惠”上塔,她摇头说,自家落魄,跟了大家来做拖油瓶,哪有心思踏青游春,登临古塔,留给年轻人吧。我,张海,征越,小荷,四个人爬上木头台阶,转上九级楼梯,到塔顶,豁然开朗,姑苏古城,粉墙黛瓦,层层叠叠,春雾阴霾覆盖,暗藏惊涛骇浪。凭栏东眺,古城外,江南平野,苏州工业园区,鳞次栉比,十面埋伏,其中一家,是我爸爸上班地方。塔顶阴冷,高处不胜寒,征越拖了鼻涕,先行下去了。小荷还在顶层,大观园里林黛玉,薛宝钗们年纪,面孔白里透红,如同春燕衔泥。我的心底潮湿,正要寻一首宋词,保尔。柯察金老婆上来了,搔首弄姿,叫我爸爸给她拍照片,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只得作罢。众人下塔,“山口百惠”却在报恩寺烧香,她说祈求菩萨保佑母女平安,保佑好人如我爸爸平安。我却想,她是祈求亡命天涯的“三浦友和”平安吧。

北寺塔下,冉阿让寻了饭店,点一台子菜肴酒水。这趟苏州踏青,交通,住宿,门票,皆由几家平摊。“山口百惠”母女开销,自由张海承担。唯独吃饭这一项,全由冉阿让买单。下岗几年,冉阿让在私人老板修车行,偷偷摸摸接私活,修理奥迪奔驰,攒了钞票不少。去年非常时期,老板临阵脱逃,移民澳大利亚,冉阿让头脑活络,借了几十万,接盘修车行,当上老板。时来运转,送走瘟神,天下太平,私家车纷至沓来,新手上路,免不了擦擦碰碰,又有保险公司买单,冉阿让手艺好,管理严,会做生意,雇几个安徽河南工人,经济型,舒适型,豪华型轿车,挤破门槛,不到一年,净赚一百万,还清了债,贷款买了房子。他还给女儿一笔钞票,准备出国留学。看到兄弟发达,神探亨特不免神伤,默然。保尔。柯察金穷开心,吃了半斤黄酒,背起毛主席诗词。征越开始活络,她读新闻专业,吃开口饭,嘴巴甜,会叫人,更会哄人,哄得我爸爸眉开眼笑,夸她乖巧。冉阿让又夸我,自古英雄出少年,骏骏已出了好几本书。征越说,我还没看过你的书,送我两本看看吧?我面孔一红,嗯。冉阿让说,蛮好,你们记得约时光哦。保尔。柯察金老婆开腔了,她在中百一店立柜台,牙齿锋利,吃饱老酒,对“山口百惠”说,阿妹啊,厂长有消息吧,我老公买了一万原始股,奈么是原死股啊,啥时光还给我啊?此话一出,保尔。柯察金一根鸡腿落了地上,捡起来,掸掸灰,纸巾揩揩,继续吃。“山口百惠”没讲过一句,小荷也是闷头吃菜,不惹事体。我爸爸说,吃你的老酒,现在不讲。保尔。柯察金老婆拍台子说,凭啥不能讲,她有面孔来,我就有面孔讲。保尔。柯察金轻拉她的衣角,却被老婆推开骂道,没用场的男人,钞票抱出去时光,你哪能讲的?张海的Zippo打火机一响,给我爸爸跟冉阿让点烟,拖延时光。“山口百惠”却说,阿姐,千错万错,皆是我前夫的错,连累大家,我代他赔罪。小荷皱眉头说,妈妈。做娘的捏牢女儿的手,叫她不要动,不要响。“山口百惠”本来只吃茶,这记倒了满杯黄酒,一饮而尽。保尔。柯察金老婆闷掉。冉阿让立起来说,不吃了,买单。

下半天,依维柯开到拙政园。春风吹柳,开得三两桃枝,四百年紫藤绽开,如西洋美人鬈发垂落。“山口百惠”老家在苏州,闷了一上半天,加上一杯黄酒,玉面带春,真正游园踏青。拙政园中,独辟一块幽静之所,太平天国忠王府,也是苏州博物馆。我欢喜古物,读太平天国,《李秀成自述》翻来覆去,看过一百余遍,自然偏爱此地,兜兜转转,欣赏老祖宗宝贝。天擦黑,到了旅馆,恰在沧浪亭畔,苏州美专旧楼,隔水相对。国营旅馆简陋,保尔。柯察金夫妻俩一间,冉阿让跟神探亨特一间,四个人不困,租了棋牌室,打麻将,砌长城,挑灯夜战。我跟我爸爸一间,“山口百惠”母女一间,张海单吊一间,征越单吊一间。

半夜里,我爸爸鼾声如雷,四面楚歌。我实在吃不消,逃到张海房间。只有一张床,我们各盖一条被头,背靠背,度过清宵。依旧难眠,我跟张海聊天,半个月前,我接到一通午夜凶铃,有个女人在哭,还问我爸爸在吧,半夜哭哭啼啼,没啥好事体,我妈妈抢过电话,皱了眉头听几句,只嗯一声,便挂掉,我爸爸面孔煞白,问是啥人打来。我妈妈说,你的“山口百惠”,又有讨债鬼上门了,我妈妈答应“山口百惠”,放我爸爸出门去帮忙。张海说,师傅也给我打电话了,叫我陪他一道,他还算多个心眼,一个大男人,半夜去敲寡妇门,终归不太好听,临时叫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更不合适,他们老婆不会放人的,唯独我是关门徒弟,必定叫得动,凌晨一点,我跟师傅跑到甘泉新村,爬上六层楼,看到三个债主,一看就是社会上混的人,他们拿出借条,春申厂便笺纸,白纸黑字,十万人民币,厂长签字手印,我讲“三浦友和”已经死了,不要再寻,债主讲,人没死呢,被门里的女人藏起来了,有个枪毙鬼,推了师傅一把。我说,敢打我爸爸?张海说,师傅还手前,我的拳头先出去了,抱了一个恶人,咕噜噜滚下楼梯,我也是拼命了,好像在屠宰场,肉食品厂,杀牛宰羊,房门终归打开,一个女人出来,攥了一把菜刀,不像“山口百惠”,更像容嬷嬷,杀气腾腾。我摒不牢笑说,有意思。张海说,三个债主被吓倒,拔脚走人,我是杠头开花,额角头全是血,“山口百惠”哇一声哭出来,小荷也跑出来,帮了师傅一道,拿我抬进房间,困了沙发上,我想起六年前,师傅带我到此地,就是坐了这张沙发,求了厂长收留我,“山口百惠”给我检查,发觉伤口太深,必须去医院缝针,我也是逞能,自己爬起来,要骑脚踏车回去,可惜一脚绊倒,师傅拿我扛了肩上,咚咚咚走下六楼。这我倒是相信,我爸爸虽已五十几岁,但他不吃酒,也不打麻将,身材保持蛮好,没啥赘肉,还有胸肌两块。张海说,师傅背了我,“山口百惠”跟小荷一道送我到医院,我头上缝了三针,屁股打一支破伤风针,小荷有胆气,全程陪同,到了天明,再去读书。我说,难怪,我爸爸也不敢讲,要是让我妈妈晓得,他为别的女人动手,必要倒霉。张海说,怪来怪去,也是怪厂长作死,困吧。

沧浪亭水,波澜不兴,一条锦鲤鱼,窜入梦中。讲来也怪,到了苏州,梦就稠了。这一夜,我连续做了三个梦。头一个,外公来寻我,他走了十几年,还是六旬年纪,多病,衰老,面色发黄,看得出肝病。曹家渡的家里,外公开一盏小灯,读《聊斋志异》,席方平到阴间为父申冤,发觉阴间比阳间还要腐败。而我呢,又变成小学生,一只猫咪,缠了我的脚头。外公告诉我,他跟外婆在地下,日子还可以,清明冬至小年夜,能收到我妈妈烧来的铜钿跟供品。外公又唉声叹气,最近乡下搞运动。我说,啥的运动?“文革”老早结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外公说,平坟运动,农田上不能有坟墩墩。外公外婆生怕推土机一到,坟冢土崩瓦解,就不能再保佑我了。我夸下海口,保证外公外婆在地下太太平平。第二个,奶奶来向我托梦。我爷爷跟奶奶,葬了上海郊外公墓,并无乡下平坟之烦恼,只是离开乡村故土,未免思乡。爷爷托我回海门乡下去看看,祖坟上多烧点香。奶奶又关照我,早点谈上女朋友,结婚养小囡,她就能有重孙子。我只好说,我争取吧。第三个来托梦的,却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两只脚倒是真人,苏州城里转来转去,从北寺塔转到拙政园,从狮子林转到寄啸山庄,最后到沧浪亭,意兴阑珊,幽幽地吃香烟。阴间的香烟,还是特供的飞马牌。烟雾散逸,水汽迷蒙,老厂长木头面孔板起,扬起毛笔画的眉毛,关照我道,捉厂长回来。

我醒了。凌晨五点。张海醒了更早,窗门开条缝,吃万宝路,我的鼻头闻了,却像飞马牌。这两年,托梦越来越多,好像我的脑子里,开了一间心理诊所,亡魂纷纷组团排队,寻我来诉苦,排忧解难,代写家书。我的托梦业务,门庭若市,还有阴间小贩来炒号,像三甲医院门口号贩子。托梦越多,灵感便越多,小说也像沧浪亭,涟漪波纹,风吹水涌,不时满溢而出,肆意汪洋。张海掐灭烟头说,阿哥,老厂长向你托梦,要捉厂长回来?我说,千真万确。张海说,去沧浪亭看看,讲不定,老厂长的魂,还没飘远。

拂晓前,春寒料峭,遍地露水。我有一点点慌,生怕碰到老厂长,木头假人面孔。张海说,阿哥,水边阴气重,要当心。我说,要是我落下水去,你会救我吧?张海说,马上跳下去。我说,就怕老厂长没来,沧浪亭女鬼倒来了。张海说,真有女鬼。月下沧浪亭,一个白衣裳女子,靠了水边栏杆,背影纤巧,乌发垂肩,人影倒映水面,像个拉长的吊死鬼。张海不怕,轻手轻脚,到栏杆边,划一根火柴,照亮女鬼面孔说,你哪能来了。女鬼一吓,差点落水,还好被张海拉紧。原来是小荷,白颜色运动衫,头发披下来,清汤挂面,红消翠减。小荷说,我困不着,出来走走。张海说,你妈妈呢?小荷说,前两夜,我妈妈都没困,到了苏州才困熟。张海说,你吓啥?小荷低头说,不想跑,不想藏,不想再跟我妈妈到处躲债。我说,报警吧,你回去读书。小荷一抬头,月光落了眼里,闪闪的,像惊蛰的雷,清明的雨。小荷说,哥哥,这个月《萌芽》杂志,我看了你的《荒村》,同学订阅的,我借了看。我搔搔头说,不好意思,多提意见。张海点一支烟,火星烟雾闪烁,他贴了我耳朵说,我逢人就提你,讲你文章写得好。我说,瞎讲了。小荷看了水中沧浪亭说,我到此地,就像到荒村。我说,其实我写的荒村,进士第古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腐烂腔调,都是从你的川沙老家,营造第古宅一夜而来。小荷说,哥哥,我老早看出来了。白月挂天,落一轮入水,波纹如锦缎,像个金澄澄的煎饼。我说,乾隆年间,苏州城里,有一对小夫妻,男的叫沈复,字三白,女的叫陈芸,亦叫芸娘,居于沧浪亭隔壁,七夕夜,芸娘对沈三白说,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小荷指了水面笑说,也是今夜,我们的月亮。我说,等到中元节,七月半,芸娘跟沈三白,邀月畅饮,讲到沧浪亭畔,素有溺鬼,刚刚小荷在水边,亭亭玉立,我倒以为,真有溺死女鬼出没。小荷说,难道是聂小倩?我说,大概是贞子。小荷噗嗤一笑,不胜娇羞。张海笑说,阿哥,你也会开玩笑了。笑声惊起一对林中鸟,贴了水面划过,波纹涟涟,绞碎月亮。张海幽幽说,小荷,问你一只问题,你爸爸在啥地方?我心里一慌,仿佛老厂长灵魂,就在背后飘,屁股不稳,差点落进水里。小荷收敛笑容,十四岁的眼乌珠,渐渐明亮,摇头,决绝。我隔开张海说,小荷不晓得,最好不晓得,晓得就麻烦了,对吧。小荷看我,我看张海,张海又看小荷,三人再次无声。

清风徐来,薄暮散逸,吹皱一池春水。又一个人影,像中国画的墨点,宣纸上慢慢化开。张海又划一根火柴,照出一张面孔,原来是征越。我说,你也来了?征越笑说,应该我问你们才好。我说,醒了太早,到沧浪亭走走。征越说,后半夜,我爸爸老酒吃醉,回到房间困觉,却叫我去打麻将,免得三缺一。张海说,你也会打麻将?征越吐吐舌头说,七岁就会了,我爸爸经常带我出去打牌,今朝夜里,我又赢了六百块,保尔。柯察金老婆发飙,差点掀翻台子,骂她老公出牌一泡污,我只好出来避避。听到此地,小荷才出来说,太好了,这个女人,真是可气,就会欺负我妈妈。征越皱眉头说,小荷妹妹,你也在啊。小荷说,嗯,困不着。征越翻翻白眼。月落乌啼,四野鸡鸣,犬吠,天色渐明。我这才看清爽,方才所立之地,原来是沧浪亭畔,医院发热门诊,旧年非常时期,专门隔离病人,瘟疫味道深重。征越只说两字,晦气。回到旅馆,我跟张海吃早饭,盛了白粥,榨菜,萝卜干。张海说,小荷没讲实话。我说,啥意思?张海说,小荷是聪明人,她晓得厂长藏在啥地方,讲不定,就在上海,或者苏州,或者杭州。我笑说,你倒是盯了紧的。张海不笑。

上半天,几家人同游沧浪亭。园小乾坤大,唯独遗憾,我没寻着西壁爱莲居,沈三白跟芸娘遗迹,缥缈无踪,大约世上妙物,西风凋碧树的,只留下文字,留下念想,留下魂灵头。至于眼睛看得到的,手指摸得到的,留给我等凡人罢了。下半天,依维柯出城,上了虎丘,望斜塔,临剑池,踩吴王阖闾墓于脚下。“山口百惠”气色转佳,冉阿让跟神探亨特,轮流给她拎包。小荷跟了我身边,却不再讲话,张海最后的提问,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征越面色不佳,不再理睬我了。待到炊烟四起,晚霞灿然,依维柯回到城里,观前街前,寻了百年老店松鹤楼。还是冉阿让请客,点了松鼠鳜鱼,白汁元菜,三虾豆腐,蜜汁火方。大家盯了酒水菜色,再没力道瞎话三千。

酒足饭饱,出观前街,到人民路,车水马龙之间,张海突然发痴。他撒开两只脚,横冲直撞,狼奔豕突,撞倒几多行人,我怀疑他的手机被偷了。但我看到一部轿车,桑塔纳普通型,屁股翘了尾翼,红颜色车顶,黑颜色车身,慢慢交转弯,露出引擎盖,颜色如同烈火,弗兰肯斯坦转世投胎。我爸爸跟冉阿让也认得了,哪怕烧成钢架子,烧成骨灰,烧成铁汁,它是红与黑。张海吼出龌龊话,命令车子停下。红与黑却加速过路口,排气孔咆哮,像一头非洲猎豹,超过所有小羚羊,野牛,斑马,一骑绝尘。

张海跟在后头,差点被车子撞飞,掼倒在水门汀上,说我就想看看,开了红与黑的人,到底是香港王总,还是厂长“三浦友和”。我也跑得快要吐出肺了,喘气说,你看到他了?张海点一支万宝路说,没看清。我说,车牌呢?张海说,也没看清,但要不是做贼心虚,为啥不停车?还要加速逃跑?剧烈运动释放多巴胺,让人兴奋,张海吐出一口浓痰,腔调像“钩子船长”。我说,刚刚你追车样子,就像车匪路霸,江洋大盗,人家没报警就蛮好了。冉阿让说,不必定是香港王总,他欢喜红与黑,也是一时新鲜,我开修车行晓得,有的老板养好几部车,经常换来调去,等于玩具,等于宠物,总有开厌气时光,隔手就会卖掉,甚至送人,三年过去,车主老早调人了吧。苏州人民路上,车来车往,颜色缤纷,似乎一半红,一半黑。张海说,阿哥,你不是写悬疑小说吗,有个道理懂吧,最危险地方,就是最安全地方。我觉着荒唐,不跟他搭腔了。“山口百惠”母女,立了马路对面,小荷身影幽怨,暗戳戳瞟来两眼。张海翘起嘴角,拍拍屁股,贴了我的耳朵说,今夜,至少证明一桩事体,只要盯牢“山口百惠”,盯牢小荷,就能寻着厂长。

苏州归来,我爸爸问我,啥时光再跟征越见面,送几本签名书。我说,能不见吧?我爸爸面孔一板,啥意思?我说,现在不想谈朋友。我爸爸说,你这小鬼,神智无知,我都跟冉阿让讲好了,人家看得起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背过去,不睬他。我妈妈说,小囡不肯,没缘分,算了吧。这一夜,我告诉妈妈,外公到沧浪亭寻我托梦。我妈妈将信将疑,打电话到乡下,果然“平坟运动”是真,马上就要动了。次日,我妈妈紧急买火车票,赶到镇江城外,荒烟蔓草之上,另觅万年吉壤,搬迁坟址,搬迁新居,免了外公外婆夙夜担忧,还求得外公对我保佑。

第二年,外公的保佑便见效了。《荒村公寓》《地狱的第19层》《荒村归来》《玛格丽特的秘密》,我的书像一连串大闸蟹,登上图书畅销榜。我在北京办了第一场签售会,夜里去后海,故地重游,沿什刹海,流连到“银锭观山”。虽是隆冬,海面结冰,羊脂凝霜,酒吧却闹忙,灯火粲然,歌手狂甩油腻长发,拨动吉他嘶吼“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春天,我卖出两部电影,一部电视剧改编权。赚到房子首付,我在苏州河南岸,购入一套酒店式公寓,隔河眺望“万箭穿心”忘川楼,放出去收租。我爸爸却不开心,因为每趟过来,皆会路过春申厂原址,触心境。我爸爸办了待退休,不再上班,免去舟车劳顿之苦。我买一部私家车,上海大众Polo,排量1。4升,送给我爸爸。他去考驾照,这把年纪,真是作孽,交规考了两遍,小路考也是两遍,大路考勉强过关。工会主席瓦西里的口头禅,改成了“房子会有的,车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春天将尽,张海到我家里做客,送我爸爸一台诺基亚手机。我不肯要他的礼物,但我爸爸看了眼馋,只好摒牢。张海又掏出一万块,我爸爸问,这做啥?张海说,师傅忘记啦,六年前,我敲开“癞痢”的脑壳,要不是师傅拿出一万块赔偿,我就要吃官司,笃定被厂里开除,也许要去白茅岭,也许是铁板新村,我答应要如数奉还。我爸爸接过钞票,尴尬说,实际上这一万块,是你师母出的。张海说,我晓得,师母也有礼物。张海拿出一瓶雅诗兰黛,必定是发了横财,普通人买不起这种货色。孝敬好师傅师母,张海才讲起正事,师傅,去年在苏州,观前街看到红与黑,我思来想去,最有可能,还是香港王总。我爸爸说,厂长这只浮尸,拿春申厂地皮,连同红与黑,一道卖给了香港老板,恐怕是连裆模子。张海说,我托朋友去打听,香港王总在搞房地产,又去苏州金鸡湖开发地皮,他在松江佘山有套别墅,我一直想去寻他,但他人在美国做生意,上个月,刚回上海。我爸爸说,厂长会不会跟他在一道?张海说,师傅,我想去佘山寻厂长。我爸爸说,对,不好放过这点畜生。张海说,阿哥,我们一道去吧。我说,这一段时光,我忙了写小说,出版社催了交稿,必须要在春天写好,你们去忙吧。我爸爸也说,他不必去了,这是春申厂的事体,跟他不搭界,小海啊,我们来解决。张海怏怏然告辞,他带来的诺基亚,还留了我家茶几上。我爸爸欢天喜地,拆开包装壳子,研究说明书,这是他的第一台手机。

天亮,我爸爸去了佘山。这一去,音讯全无,等到半夜,下落不明。他刚入手的诺基亚手机,还困了家里充电。我妈妈急了,一夜没困着。我也打了一夜电话,都没打通张海。隔天中晌,我爸爸才回来,眼皮瞌,面色灰暗。我妈妈倒了杯水,问他啥情况。我爸爸却点一支香烟,慢吞吞说,我去寻厂长了。我妈妈说,断命的厂长,真是害人。我爸爸说,昨日,我跟张海到了佘山,兜兜转转,终归寻着别墅区,门口立了保安,穿得像香港警察,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我妈妈说,对,你们就是闲杂人等。我爸爸说,佘山这样远,我们不好白跑一趟,我跟张海装扮成维修电工,蒙混过关,寻到香港王总的别墅,门口停了一部进口轿车,我也搞不清啥牌子,反正张海告诉我,这部车大概值几百万。我说,你没寻着红与黑?我爸爸说,没寻着,别墅也是铁将军把门,张海想翻墙进去,但是被我拦牢,我讲不作兴,要吃官司的。我妈妈说,还好你不是法盲,毕竟是纪检干部家属。我爸爸说,我叫张海有耐心,坐了门口吃香烟,张海还给我买了面包,填饱肚皮,直到夜里,一辆跑车开过来,我认出香港王总,他穿西装,戴墨镜,跟神探亨特一样高,身边还跟了个男人。我惊说,果然是厂长?我爸爸说,不是厂长,是个陌生人,三十多岁,讲一口北方话,等到香港王总开门,张海才上去讲,借一步说话。我说,这样蛮像强盗的。我爸爸说,旁边的北方人,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打中张海的小肚皮,香港王总按了警报铃,保安抓牢我们,扭送派出所。我说,这北方人必是保镖,张海没事体吧。我爸爸说,张海经得起打,只是皮肉伤,警察盘问到凌晨,还是春申厂这点旧事,保安调出监控录像,我跟张海都没私闯民宅,门槛都没进去,香港王总向警察求情,讲是一场误会。我妈妈说,自讨苦吃,还好人家不追究。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们才从派出所出来,张海送我到楼下,他也没面孔上来。我妈妈苦口婆心教育他,买个教训吧,现在儿子有出息了,苦尽甘来,房子买好,车子又帮你买好,太太平平日子不想过,偏要冒了杀千刀的风险,脑子搭错了,你自己选吧,现在两条路,第一条,蹲了家里种花,遛狗,养鸟,听越剧,帮儿子开车子;第二条,继续寻你的厂长,去寻你买原始股的五万块,跟你的宝贝徒弟混了一道。我爸爸说,好啦,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断了寻厂长念想,不惹事体了。

隔半年,我去了趟巨鹿路,到上海作协,《萌芽》杂志办事,出来沿了陕西南路,走到淮海路口。此地气场强,车水马龙,日夜喧闹。隔壁襄阳路市场,山寨奢侈品集中营,不少人来淘货色,外国瘪三,慕名而来。人潮如同激流,红灯亮起,筑起水坝,各种肤色,性别,身高,气味,回环激荡,浊浪滔天。我等在十字路口,有个男人横出来,莫名其妙,敞开风衣,内插袋亮晶晶,好像圣诞树,挂满手表跟钢笔。他说,Rolex要吧?万宝龙要吧?我认出这张面孔,他是张海。他也认出了我,面孔变得煞煞红,马上合拢风衣。淮海路口,红灯变绿灯,水坝崩溃,浪奔浪流,张海拔脚要跑,我拉了他不放。张海叹气说,阿哥,不好意思,叫你看到我这样子。我说,你在此地多少时光了?张海回到地铁口,台阶上坐定,点一支万宝路。张海说,两年了,襄阳路摊位贵,我挤不进去,就自家进货,立在这只路口,看到男人路过,无论中外,我便敞开风衣做生意,成功概率,起码两成。张海送我一支“万宝龙”钢笔,开价九百块,可以砍到三百块,实际进货价五十块。张海说,阿哥,求你,千万不要让师傅晓得。我皱眉头问,你送我妈妈的雅诗兰黛,也是山寨的吧?张海摇头说,我保证,我送给师母的礼物,绝对正品,毕竟是涂面孔的,我托人从国外带的。

当夜,回到家里,我让我妈妈翻出雅诗兰黛。我问,好用吧?有副作用吧?我妈妈意外儿子哪能会关心老娘面孔。我妈妈说,蛮好的,每日搽了面孔,皱纹啊,斑啊,全部消掉。我劝我妈妈少用点。我又看看我爸爸的诺基亚手机,他总是捏了手心里,像捏一把电工刀,或一只老虎钳,觉得能用一辈子,打电话声音清晰,外壳依旧坚硬,还能敲开小核桃,简直防身利器。今日,偶遇张海这桩事体,我就闷了肚皮里,慢慢发酵,就此烂穿。

来年,襄阳路市场拆掉,本地人失了颜色,外国人如丧考妣。我妈妈收到两张戏票,京剧《廉吏于成龙》,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巡演,尚长荣、关栋天两大老板压阵。我妈妈寻了市纪委的老姊妹,结伴到上海大剧院看戏,却在门口碰着张海。他也是尴尬,讲在等朋友一道看戏,我妈妈问他,是女朋友吧?张海笑笑说,是的。但我妈妈多了心眼,走到大剧院门厅,远远观察张海。猜得没错,张海捏了一沓票子,碰到人就上去搭讪。回到家里,我妈妈说,张海是个黄牛党票贩子。我爸爸闷掉,猛抽几根香烟,自言自语,要是春申厂还在,小海也不用去做黄牛。我硬劲憋牢,没告诉我爸爸,张海不但是个黄牛,还在淮海路卖假货呢。阳春白雪的上海大剧院,抑或周杰伦演唱会,中超联赛虹口,CBA联赛卢湾,都有可能碰到张海,或者更多职业,不为人知,见不得光。我想起阳台上,堆了几箱牙刷牙膏,还有几十瓶安利纽崔莱钙镁片,还是张海送来的?我爸爸先摇头,再点头。我妈妈说,今朝免费给你,明日就要你出血,赶快送回去,以后不要让他再来了。

12月,快到冬至,我还在单位上班,蹲了古老大厦内,埋首故纸堆,筹备上海邮政博物馆。昨日小说写到半夜,周末刚刚签售回来,忙了不亦乐乎。我正要吃中饭,手机响了。陌生来电,一个细细的女声说,哥哥,我是小荷。我是一怔,两年多没见过她了,难道厂长有了下落?她是大义灭亲,来跟我通风报信?我说,你好。小荷说,我能见你吧?我说,最近新书快出来了,蛮忙的。小荷说,现在呢?我说,不可能。小荷说,我在你楼下。我心里一惊,还好今日上班。我说,我不在家。小荷说,我在你单位楼下,四川路桥上。我说,但我要去食堂吃饭了。小荷说,我也没吃午饭,我们能一道吃吗?

四川路桥头,冬天太阳,洒了苏州河上,也洒了小荷的面孔,像倒翻一瓶牛奶,冷冰冰流淌。小荷背了书包,蓝颜色校服,我差点点看成春申厂的工作服,只不过袖子管上,别了一只黑袖章,还缀一块红布,多了肃杀之气。我问她,家里哪一位长辈走了?小荷说,我爷爷,昨日追悼会,火化了。我皱眉头说,我记得,川沙营造第,你爷爷毛笔字写得好。小荷说,爷爷就死了老宅里,留下几行毛笔字,讲他看到了莲花奶奶。我说,莲花奶奶?我这才想起,我们见过她的魂灵头,好像一场梦。两年半不见,小荷长高了,已有玉人之姿,唯独眉角上方,轻描淡写的疤。但她不像妈妈,眉毛比“山口百惠”浓,嘴唇皮丰满,双颊荡了婴儿肥,五官更像她爸爸“三浦友和”。

两个人沿了苏州河,从四川路桥走到乍浦路,循了酸甜苦辣咸,形形色色味道,不用脚走,只用鼻头嗅,就能穿街走巷。午市人挤,多是附近上班族,从外滩,从四川北路,从南京东路闻香而来。我选一家小店,点了四样本帮小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被我调成菊花茶。上了菜,小荷拿了筷子狂吃,毫无小姑娘矜持。我叫她慢一点,不要喉咙哽死。小荷说,我早饭没吃。我说,你就是来吃饭的?小荷笑说,我来请你签名。她揩揩嘴巴,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是我今年新出的《旋转门》。小荷吐舌头说,只剩这一本了,还有《荒村公寓》跟《地狱的第19层》,我上课偷看,都被老师没收了。我翻开扉页签名,给她写上“To:小荷同学”。小荷欢天喜地,吃光了盖浇饭,肚皮里装了老鸭汤,寒鸦飞渡,荡漾声声。小荷打饱嗝说,谢谢哥哥,今日起,我会经常来寻你蹭饭的。我心里叫苦,不好讲。

出饭店,小荷笑语盈盈说,哥哥,你能陪我走走吧,吃了太饱,要消化,不然还要减肥,烦煞了。我陪了她,过乍浦路桥,波光粼粼,飞来片片白羽。秋冬季节,常有候鸟南来,海鸥,夜鹭,长脚鹭鸶,像白颜色水彩画笔,一笔笔涂了天上,水面上,欢颜上。我跟了她屁股后头,过吴淞路闸桥,直到外白渡桥。电车拖了小辫子开过,苏州河,黄浦江,一条黑线,一条黄线,浊浪拍岸。我追到小荷,扒了外白渡桥栏杆,脚底下木板震动,好像要坠落水底。苏州河对面,上海大厦,浦江饭店,风景岿然不动。黄浦江对面,浦东陆家嘴,摩天楼林立,日长夜大,一日一景,犹如巴比伦塔,不晓得搭到几时。小荷定怏怏了。我问她,想啥?小荷说,哥哥,你讲这座桥,像不像一座监牢?我看了纵横交错的网格,钢铁铆钉,果然像监牢,不是提篮桥,就是肖申克。冬日江风袭来,小荷摘了头绳,散开头发,黑颜色湍急溪流,溅了我一面孔。小荷捏了一台诺基亚,市价两千块。厂长留下一屁股债,小荷还是高中生,哪来钞票买手机,除非还有赃款。我问她,啥人买的?小荷说,张海哥哥送的。我向后退,桥栏杆顶了腰眼,我说,他还经常来寻你?小荷说,张海一直讲,我爸爸没跑远,跟我还有联系,叫我拿爸爸交出来,但我有五年多没看到爸爸,没听过爸爸声音,要是晓得他在啥地方,我老早不在此地了。我说,张海走火入魔。小荷说,好几趟了,我在学堂门口看到他。我说,张海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小荷说,这几年,债主们每趟上门,我妈妈会给你爸爸打电话,也会给张海哥哥打电话,他来得最快,也会打人。我说,打讨债的?小荷说,不只是债主,我有个男同学,经常跟了我,但我讨厌他。我说,真讨厌,还是假讨厌?小荷说,真讨厌,张海晓得了,就去动手打人,家长告到学校,老师再来审问我,我讲不认得打人的暴徒。我笑说,暴徒张海。小荷擤了鼻涕,双颊冻得通红。外白渡桥是风口,黄浦江上的风,由此灌入苏州河,溯流而上,横冲直撞,穿过一座座桥,九曲十八弯,直达老早春申厂。我说,走吧,不要冻感冒了。小荷说,我做梦都想我爸爸,今朝早上,我又梦到他了。我说,你梦到厂长在啥地方?小荷说,老远老远的地方,冰天雪地,白茫茫,灰擦擦。我说,这是托梦?小荷说,瞎话三千,我爸爸不会这样死的。我说,嗯,我爸爸也望他活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再碰到,要不然,死不瞑目。走到公交车站,电车到了,小荷上车。隔了玻璃窗,她向我笑笑,挥手自兹去。乌云飘来,太阳一败涂地,我看一河春水,飘一层寒雾,一抹清水鼻涕,拖下来,再吸回去。

元旦过后,小荷放了寒假,她不食言,频频来寻我,每趟突然袭击,到了四川路桥,打电话叫我下来,吃中饭,或夜饭,皆是蹭饭。有时光,我会带她翻过苏州河,去到江西中路,我童年住过的古老大厦。立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望到外滩的屁股。有时光,我们会荡四川北路,走过横浜桥,到多伦路,山阴路,鲁迅故居,直到虹口公园。有一寒夜,乍浦路,霓虹灯像插蜡烛,浮在宇宙灯海,又像中元节河灯,拖了饕餮鬼的魂灵头,辗转潜入苏州河,汇入黄浦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地里生根的,各色食材,横行霸道。路过金米箩大酒店,我们单位年夜饭常常在此。我选了大堂角落,照旧四菜一汤,烤子鱼,三黄鸡,水晶虾仁,咸鱼炒毛豆,三鲜汤。小荷还要啤酒,我说,我不吃酒,你是学生,也不要吃。小荷郁闷,只好吃可口可乐。她掏出一本《蝴蝶公墓》,我的新书,给我签名。小荷胃口蛮好,依旧风卷残云,饿死鬼投胎。我说,你要蹭饭蹭到啥时光?小荷说,蹭一辈子好吧。我摇头说,不好。小荷说,蹭到我考上大学好吧?我闷了一歇说,现在功课紧吧?小荷说,紧得不得了,过了热天,就要高三,现在放寒假,我妈妈还给我寻了家教。我说,文理分科了吧,你选文科吧?小荷说,我选理科,我的数学和物理,都是全班前几名。我说,语文呢?小荷说,看你的书多了,异想天开,语文越来越差,最近一场考试,一塌糊涂,老师说啊,我写作文像开无轨电车,经常偏题,到高考要吓煞人。我说,你这小姑娘,语文不好,赖了我身上?小荷说,不赖你,赖啥人啊?我要是高考不好,就寻律师告你,要你赔偿损失。我说,我只好赔偿你蹭饭。小荷说,最起码的好吧,你要赔偿的多了。我笑说,这我老早被告得倾家荡产了。小荷难得一笑说,哥哥,全国有多少你的读者?我皱眉头说,没统计过,大概几百万。小荷说,一半是女生吧。我说,也许一半以上。小荷说,有人跟你讲过,她欢喜你吧?我面孔一板说,跟你没关系。小荷咬了筷子说,哪能没关系?要是你的上百万女读者,每个都来寻你,你不就没时光陪我,没时光让我蹭饭了吧,我就要饿肚皮了呀。我笑说,哪里有这种好事体。小荷眼乌珠瞟来瞟去,像一枚女间谍,轻声说,哥哥,跟你讲桩事体。我说,快讲,不要神秘兮兮。小荷说,昨日夜里,我下楼倒垃圾,小区花坛里,有个人偷看我。我说,断命的债主又来了?小荷说,我也不是小囡了,一直看哥哥的悬疑小说,胆子变大,就冲花坛里吼。我笑说,这样讲法,你请我吃饭才对。小荷瞪了我说,不开玩笑,我看到花坛里,立起来一个男人,底楼车棚灯亮,原来是张海。我说,还好是张海,不是别人家。小荷说,我就骂他变态,张海也不顶嘴,扭转屁股就跑,果然是个变态。我说,张海虽怪,但不是变态。小荷说,哼,日日夜夜跟了我,至少是个跟踪狂,偷窥狂,我不会放过他的,我要捉牢他,捆起来,扭送派出所,关他两天。我说,也许张海是来做你的超级保镖。小荷说,呸,他缠了我跟妈妈,还不是想要报复我爸爸?张海也是个讨债鬼。小荷眼睛往外斜了斜。我转头,看到落地玻璃外,立了一个男人。第一眼,像个魂灵头,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了我跟小荷。第二眼,我才看清爽,这人还后生,蓝颜色冲锋衣,鸭舌帽,面孔昏暗。第三眼,他已转身飘走。

小荷跳起说,好像是张海。我冲出去,门口伙计拦我,以为我吃霸王餐。我掏出几百块,掼了账台。冲到乍浦路,闹忙夜市时光,行人食客,潮潮翻翻,我闻到胖阿姨家的冷面,永祥烧鹅皮的肉香,鱼林岛的酸菜鱼火锅,王朝大酒店的野生河虾仁,却再没闻到张海的味道。苏州河上,翦翦轻风,夹了乍浦路的油烟味,夹了饮食男女欲望。我掏出手机,要拨张海电话。小荷拉了我手,抖抖豁豁说,哥哥,不要。我说,为啥?小荷说,他走了,不是更好嘛,为啥要寻他回来。我说,我要教训他,不要再缠了你。小荷说,算了,是我不好,麻烦你了。我心想,也有可能,是她杯弓蛇影。立定桥头,凭栏远眺,透过外白渡桥钢铁网格,三角形陆家嘴,像刚吃好的碗盏,叠了竖了筷子筒,青瓷调羹,饮料吸管,玻璃酒瓶,一只只高耸入云,堆砌星河。小荷靠近我,小身体发抖。小荷说,冷。我只好脱了大衣,披了她身上。她笑了,苍白面孔上,风吹出两团红晕。少了一件衣裳,轮到我流鼻涕。小荷说,你也冷了。我摇头,又点头。小荷说,送我回去吧。

我拦了出租车,上了高架,司机开电台,周杰伦新歌《菊花台》。小荷跟了哼唱,人便东倒西歪,面孔冰凉,头发丝也冰凉,靠到我肩胳上。我无处可逃,叫司机关掉电台。甘泉新村到了,我扶她下车。小荷跌跌冲冲说,哥哥,你要上去吧?我说,你妈妈在吧?小荷说,我妈妈值夜班,不在家里。我说,这样啊,我就不好上去了,再会。小荷一把抓牢我说,哥哥,你不要跑,楼道灯坏了,乌漆墨黑,我怕又碰到张海。我说,好吧,厂长小姐。小荷拳头捶我胸口一记说,啥人是厂长小姐?张海惦记我爸爸,你也惦记我爸爸?我没办法,只好陪了小姑娘,爬上六层楼。楼道灯亮了,小荷开门说,哥哥,进来坐坐。我往门里看一眼,吸鼻头,幽暗,冰凉,至阴至柔,毫无男人气味。我打了个激灵说,早点困。小荷靠了我身上,幽幽地说,我不想早点困。我不响,不能响,也不能想。我摇头,拿她送进门,然后关紧,屏一口气,冲下六层楼。

几日后,我接到一通电话,一个女人说,我是小荷的妈妈。我差点叫出“山口百惠”,她大概不晓得这只花名。我说,阿姨好。“山口百惠”说,拜托你,不要再理睬小荷了。我说,啥情况?张海又骚扰她了?“山口百惠”声音放低,像舌头上生了青苔说,前两个月,小荷讲,她的语文功课不好,想要请教你写作文,所以经常来寻你。我说,我没教好她,是我的错。“山口百惠”说,昨日,小荷的老师跟我讲,她的魂灵头落掉了,心思不在学习上,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一塌糊涂,现在是高二,马上就要高三,我也是急煞了。我说,阿姨,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吧?“山口百惠”说,只求你一桩事体,不要再跟她见面了,最好也不要联系。我说,为啥?“山口百惠”停了停说,因为我发觉,小荷欢喜你,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捏了手机,手心里有点油腻,从右手调换到左手,却一直不响,“山口百惠”说,喂,喂,信号不好吧?我说,阿姨,我懂了,我保证不再跟她见面。“山口百惠”笑笑说,这几年,一直麻烦你爸爸,现在又麻烦你,是我不争气,没管好老公,又没管好女儿。我说,不要讲了,谢谢你。电话挂了。我呆了半晌,玻璃窗外,上海落雪了。

隔日,天气尚好。小荷照旧打来电话,冬日犹如包浆,包了小姑娘脸颊上,泛一层光圈。她立于四川路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立于楼上看她。但我不在楼上,我在家里。我告诉她,我辞职了。电话彼端,电车小辫子摩擦电线火花声,西北风擦过苏州河波纹声,环卫垃圾船切开水面马达声,最后是小姑娘声音,哥哥,我想见你。我说,最好不见。我挂了电话。我没骗小荷,我确实从单位辞职,开了自己的公司,创办悬疑小说杂志,招募几位编辑,人生进入下一阶段。乍浦路的几万种味道,四川路桥头,1924年建造的大厦,我再也闻不着,看不到,听不见了。

这年,我非但做了老板,还成了空中飞人。每个周末,皆要跑两个城市,在书店面对上百号读者,侃侃而谈新书。男读者提问,女读者献花,排队签名长龙,按照每个人要求,To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生日快乐,考研成功云云。三伏天,我去了东三省,哈尔滨,长春,沈阳一路火车南下,直到大连旅顺,飞回上海。我爸爸开了大众Polo,到机场接我。飞了一千多公里,办了四场活动,签了上千本书,我只想在车上困一觉,却闻着香水味道。我爸爸结结巴巴说,新装了汽车香水。我注意看仪表盘,快到加油警戒线了。几天前,我爸爸送我去机场,路上加满了油箱。我说,爸爸,你这几天去过啥地方?我妈妈晓得吧?新装的香水,要遮盖啥人气味?我爸爸哑口无言。半年前,我就发觉车里有味道。我不抽烟,但从小在我爸爸熏陶下,鼻头也能分辨国烟外烟。我爸爸只吃上海卷烟厂,依次为:大前门,牡丹,红双喜,中华。但我嗅出一种臭味,像一坨大便,熏得我打喷嚏,只有外烟会这样。我爸爸只好承认,张海坐过这部车,一道去朱家角,去淀山湖,拍照片,钓鱼。我说,汽车香水也是张海送的?我爸爸点头。我的精神头来了,直接问,油箱前几天还是满的,可以跑三百多公里,现在要空了,你去过啥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以上海为中心,往返三百公里,便是那两只天堂。我爸爸说,杭州。我说,你跟张海两个去杭州做啥?我爸爸说,不是两个,是四个。我说,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三人必有其两。我爸爸说,是“山口百惠”,还有她女儿,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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