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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3页)

神探亨特又说,四十年前,我在崇明岛,东方红农场,插队落户,围海造田,一边长江,一边东海,一升淡水,一升咸水,呛了一道,还能筛出半升沙子,岛上没机器,三万知青,就数我个头最高,块头最壮,加入青年突击队,用锄头,用铁锹,用扁担,用箩筐,用两只手,两只脚,硬生生填出大堤,排干海水,造出草地,再等几年,地里脱盐,就能播种,水稻,棉花,麦子,良田万顷,碧浪滚滚。我说,崇明岛,本是长江泥沙冲击而来,从一块咪咪小的沙洲,变成中国第三大岛。神探亨特歇了歇,稍微恢复说,第二年呢,有知青生了大毛病,医生开了证明,便能回到上海,我也动了这个脑筋,每日早上,吃一只生鸡蛋,赤膊长跑,风雨无阻,头一个月,啥事体都没,反而气色大好,面孔红润,好到农场里小姑娘都来跟我传纸条,你讲作孽吧。我爸爸笑了,神探亨特说,第二个月,我加大运动量,半夜里赤膊跑步,已是寒冬腊月,终归跑出四十度高烧,医生一检查,肺炎,算我运道好,欢天喜地,戴了口罩,裹了棉被,打了摆子,乘船离开崇明。我爸爸说,亨特,算你狠。神探亨特说,回到上海,也是我身体底子好,肺炎一个月就好了,先到江宁街道生产组,再进春申厂,当上工人,后来去保卫科。我爸爸说,亨特啊,你讲了这样多话,好好歇息,明日再讲。神探亨特吊了最后一口气说,我还有一桩心愿没了。我爸爸心领神会,耳朵凑上去。神探亨特微微一笑,翻翻嘴唇皮。我是一个字都没听到。我爸爸回头去叫医生,神探亨特闭了眼乌珠,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人已经走了。

第7章生离

十七年前,我,张海,小荷,讲起最想去的地方,张海是米兰,小荷是巴黎,我是耶路撒冷。我一直没去过耶路撒冷,今年秋天,倒是去了巴黎。我的《生死河》在欧洲出版,法国XO出版社,帮我安排几场签售。从上海飞十几个钟头,到了巴黎,我住十四区,蒙帕纳斯公墓隔壁。我想蛮好,这记有人来托梦了,不是神探亨特,就是法国鬼魂。但是不巧,我梦到了厂长。不是车祸身亡的老厂长,而是他的下一任“三浦友和”。

梦里厢,厂长面目不清。我住蒙帕纳斯,他住拉雪兹神甫公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倏忽间,墓地开裂,厂长跟我一道坠入幽冥。但我没醒,不是在蒙帕纳斯的床上,而是冰冷的下水道。《悲惨世界》雨果老爹专门留一章,利维坦的肚肠,就是讲巴黎下水道:阴渠,是城市的良心。厂长也在下水道,他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死人的手。厂长问我,小荷还好吧。我说,小荷蛮好,生了女儿莲子,你的外孙女。但我不敢讲,“山口百惠”已嫁给了冉阿让。厂长又说,你是莲子的爸爸?我说,我不是,张海才是。厂长说,张海在啥地方?我说,张海还在上海。厂长说,你是老蔡的儿子。我说,你还认得我?厂长说,你快走。话音未落,一阵污秽之气,仿佛泥石流滚滚而来。成千上万的老鼠,密密麻麻,不是迪士尼的米奇,而是邋遢大王的老鼠,身坯粗壮油腻,尾巴如细长钩子,瞪了红颜色眼乌珠,从下水道尽头汹涌而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鼠家族变成利维坦,发出坦克车般轰隆声,好像德国纳粹。厂长说,你先走,我帮你挡牢这点老鼠。我说,你呢?厂长说,拜托你一桩事体,回到上海,告诉小荷,我想她。我说,一定办到。厂长推了我一把。我被卷入下水道,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冲向塞纳河。最后一眼,我看到一团火星子,像自来火点煤气灶,幽蓝火光,烧着厂长白头发,变作冲天火炬。老鼠大军冲到他身上,烧成灰烬,惊天动地惨叫,像薛西斯碰上斯巴达,霸天虎碰上擎天柱。下水道变成焚尸炉,厂长皮肤焦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烧成滚烫焦炭。是夜,臭味遍布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蒙帕纳斯公墓的死人们,纷纷打开棺材,爬出来喘口气,连着卢浮宫的丽莎女士,也捏起鼻头,皱了眉头,流了眼泪水。

醒了。我怀疑还在梦中。爬起来,开窗门,好像有烧焦气味。巴黎的黎明,由蓝泛白,蒙帕纳斯公墓,鸟鸣声声,有人早起来献花。漫长的托梦生涯当中,我碰到过最恐怖的托梦。但厂长要是死了,老毛师傅临终遗言,从此一生一世,再没人能完成了。西上甘肃祁连山,南下香港尖沙咀,我跟张海走了万里路,寻着狄先生,香港王总,千辛万苦,全成无用功?岂不丧气,夺志,荒诞?转念思忖,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借得一句电影台词“他的脚上满是细菌,嘴上满是魔咒”,厂长害了春申厂灰飞烟灭,终究得了报应,仓皇流窜,不能叶落归根,变作孤魂野鬼,晃荡异国山河,封死在巴黎下水道,鼠辈为伴,魂飞魄散。至于一百万集资款,我从没想过能拿回来。如何才能证实厂长已死?香港九龙深水埗,王总在万宝路香烟纸头上,抄过一个温州朋友电话号码,此人早已移民法国,定居巴黎,只要寻到这位温州朋友,就能寻到厂长“三浦友和”。我现在懊悔,这张香烟纸头,留在张海手里,我未及备份。巴黎是个大千世界,汇聚各色人种,中国移民当中,大半皆是温州人,叫我到啥地方去寻此人?永别了,厂长。

巴黎签售完毕,我又去布鲁塞尔,雷恩等地签售,跑了几家大学,当地孔子学院。回国前一夜,有人加我微信。竟是小荷,头像是她本人,冉阿让推给她的。加好微信好友,小荷发来一条:哥哥,有空见面吗?我说,我在巴黎签售,明日回上海。我一看手表,夜里十点钟,巴黎时间,上海还是下半天。小荷寻我做啥?我想到张海,半年没联系过了,神探亨特追悼会上,我都没看到他。我困不着了,立马翻身,给我妈妈发微信,问我爸爸在家里吧,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蹲了家里,跟孙子菜包一道打游戏,杀得天昏地暗,刚刚吵过一场。我妈妈问我啥事体,我放心了。小荷回了微信说,哥哥,打扰你了,祝签售成功。我蛮想告诉小荷,你爸爸已经死了,死在法国巴黎,已来寻我托梦。但这一句,横竖吐不出来。就算讲了,小荷会相信吗?巴黎夜里喧嚣,楼下咖啡馆,人声鼎沸,红男绿女,及时行乐。我决定给张海发条微信,想了半天,横编辑,竖编辑,删了几十个字,好几个标点符号,只得一句,你好吧?刚发出去,便跳出提示“张海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我被张海删除好友了,我捏了手机,吹了巴黎夜风,发呆好一歇。关上窗,定好闹钟,困觉。

次日,我在巴黎登上飞机,颠簸降落之时,已是上海秋夜。相较出发之日,天又凉了一层,淅淅沥沥落雨。刚下飞机,我已眼皮瞌,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来语音,她说,哥哥,明日有空吧?我回一句语音,非要见面不可?要有事体,可以打电话。小荷回语音,不好打电话,我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你。我暂不回,手机揣了口袋,转盘上提取行李,出了机场,再上专车。窗外,雨点变成瀑布,一条条劈下来,拿光影打散,颜色打散,模糊风景,就像托梦。我打开微信,问小荷,哪里见面?隔一分钟,小荷回复三个字,忘川楼。

这一季节,衣裳一点点加起来,植物还是翠绿,秋裤尚在衣橱,厚袜子在困觉,身在春夜错觉,可惜落英缤纷。顺便老天爷收人,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皆是秋天走的。忘川楼,恰是旺季中的旺季,从蟹脚金黄的秋分,再到寒露,到霜降,直到立冬跟小雪,追悼会一场接了一场,火葬场昼夜不停烧人,豆腐羹饭生意络绎不绝。

今宵,忘川楼办酒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丧事几乎办成喜事。底楼只有几桌散客,小荷等候多时,不施粉黛,面孔圆了,白光流溢,双颊绯红。她又改了发型,清汤挂面,遮了眉角疤痕,就差一副黑袖章,要跟楼上唱和。我说,见面就见面,为啥要在此地?小荷说,哥哥,你怕不吉利?我说,小看我了,写了三十几部悬疑小说,我会得怕?小荷说,我第一趟认得哥哥,还有张海,就在此地。我说,1998年,一个春夜,老厂长追悼会后,在忘川楼吃豆腐羹饭。小荷说,我只有八岁。我说,我们一道吃的第一顿饭,我们跟张海的最后一顿饭,大概也会是此地,不是我送他,就是他送我。这一句,我是讲得大不吉利。小荷低低太息,只讲一句,张海走了。我的手一抖豁,打翻茶杯,台布湿一大片,滴滴答答到裤子上,还好不烫,反而冰冷。小荷递给我餐巾纸。但我不揩,盯了她眼乌珠,不像是开玩笑。我说,张海走了?真的走了?上海话语境中,人死就是走了。最近两年,走的人实在是多,老毛师傅走了,神探亨特走了,逃亡十七年的厂长也走了,何况这个秋天,正是适合“走了”的季节。小荷说,真的走了。我心一凉,嘴唇皮发抖说,哪能走的?我是悲从中来,心想张海走了,大概有几种可能——生毛病,必是相当凶险,比如神探亨特的胰腺癌,更加快的,心肌梗死,眼乌珠一眨,没啥苦头,人已走了。但张海年纪不大,平常身体蛮好,老毛师傅中风半身不遂,都能活到九十几岁,张海不可能这样轻松走了。我想起红与黑,汽车城路况复杂,好几条高速公路,外地来的集装箱卡车,特别土方车相当野蛮,出过蛮多事故,难道张海步了老厂长后尘?一样粉身碎骨?毕竟是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两度开膛破肚,回炉再造,刹车片,油箱,发动机,任何一样出问题,都会开进鬼门关。原来如此,张海已经办好追悼会,豆腐羹饭就在忘川楼,故而小荷约我在此见面。可是,我爸爸没跟我讲过,还是小荷没通知我爸爸?实在没道理,就算小荷不讲,冉阿让必定会讲。还有一点,要是张海走了,不管走到天堂还是地狱,他一定会给我托梦。思来想去,想到二十年前,想到心里发闷,眼圈发红。小荷拍台子说,哥哥,你想到啥地方去了?我说,你不是讲,张海走了?小荷说,是他走了,不是人走了。我说,你再讲讲清爽,张海还活了?小荷笑出来说,我的老公,当然没死,我也没做寡妇。我拍拍胸口说,吓煞我了,张海走到啥地方去了?小荷说,哥哥,等一歇再跟你讲,今日我寻你,不是为张海。我说,你讲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我,不要吊胃口了,是啥宝贝?小荷说,不要急。

小荷给我倒饮料,给自己倒啤酒,打开拎包,取出一只大信封,厚得像只棺材,装得尸体胖大,就要撑开棺材板,尸液横流到餐桌上了。我说,这啥意思?她拿信封推到我眼门前说,哥哥,你自己拆了看。我先看四周,确信没人偷拍,便用手挡了别人视线,慢慢交拆开信封。红颜色钞票,一面人民大会堂,一面领袖像。总共七沓,每沓一百张,皆是新钞票,皆有银行封条纸缠绕,再加半沓零碎,七万五千块。人民币油墨气味,混了荤素菜色气味,香烟味,酒精味,油烟味,呕吐胃酸味,厕所间五谷轮回味,门口火盆灰烬味,袅袅扑入鼻孔。

小荷说,十七年前,春申厂职工原始股,当时集资一百万,这是你爸爸的一份。我摇头说,我爸爸只出了五万块,哪能变成七万五?小荷说,两万五是利息,要是觉得不够,还可以加。我说,我不要利息。小荷说,不作兴,本金跟利息都要还,一个人,一分钱,都不能少。我说,钞票哪能来的?难道卖房子?小荷说,房子已经出手。我说,甘泉新村房子卖掉了?你跟女儿住啥地方?所以张海才跑了?小荷说,不是甘泉新村,是莫干山路老房子,去年多亏哥哥帮忙,房子产权才归了张海。我说,不要谢我,是老毛师傅给我托梦,帮忙的是小王先生。小荷说,两个月前,老房子等来拆迁通知,张海跟拆迁办谈判,签了补偿协议,总共五百万。我惊说,莫干山路老房子,我不是没去过,又破又小,一间房加上小阁楼,不超过三十平方,要是五百万,每平方算下来,竟有十七八万?小荷说,不算贵,地段在市中心,周围楼盘单价十万,户口簿里人头多,我跟莲子都迁进去了。我背后一紧,自己吭哧吭哧写一本书,号称畅销,多少不眠夜,却不及一间破烂老房子。小荷又说,老毛师傅过世后,张海跟舅舅阿姨们签过协议,一旦老房子拆迁,只要在户口簿上的亲眷,都能分到拆迁安置款。拆迁办也是爽快,五百万到手,张海主动后退一步,分给舅舅阿姨们一百万,这记没人吵了,还剩下来四百万。我说,不容易,蛮好。小荷说,好啥啊,亲眷是摆平了,但我婆婆又来闹了,她从江西跑到上海,伸手问儿子要钞票,要从四百万里分走一半。我说,这不对的,老毛师傅遗嘱,遗产直接留给外孙,张海娘是没份的,必须要得到张海同意。小荷说,张海这人脾气,哥哥你晓得,他跟啥人都能相处,唯独没办法跟亲娘过日子。我说,这倒是,张海娘脾气吓人的。小荷说,自从我跟张海结婚,我婆婆只回来过两趟,一趟是莲子出生,我坐月子,第二趟是外公办丧事,除此以外,再没来过上海,一直蹲在江西,好像忘记还有个儿子,还有个孙女了,她这趟回到上海,先占了莫干山路房子,不让拆迁队动手,又堵了甘泉新村,不准我跟莲子出门,我是拿她当作婆婆,一直叫她妈妈,没讲过一句重话,还劝张海不要跟亲娘翻面孔,我婆婆倒好,讲我挑拨母子关系,要拿张家房子钞票卷走。我说,这个张海娘啊,真想不到。小荷苦笑说,还有更加想不到的,婆婆回来要钞票,张海不理不睬,她也是不声不响,自己寻了律师,拿我跟张海告上法庭,要求分割拆迁款。我说,母子对簿公堂?小荷说,娘是原告,儿子媳妇是被告。我说,小王先生介绍的老律师呢?小荷说,脑出血走了。我说,哦,一把年纪了。小荷说,我又寻了律师,官司打了一个月,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请求,虽然赢了官司,但是我劝张海,分给老娘一杯羹吧,毕竟婆婆在江西还有老公,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日子难过,缺钞票了。我说,小荷,你是个好媳妇。小荷说,我是横劝竖劝,张海终归松口,分给他妈妈一百万,婆婆拿着钞票,想在上海买房子。我说,一百万,买个卫生间差不多。小荷说,我陪她看了好几套房子,要么嫌贵,要么嫌小,要么嫌远,买小菜不方便,将来两个女儿来上海住,更加不方便,挑来拣去,索性乘火车回江西,买了一套房子,只用八十万,又用二十万买了商铺,给她老公做点小生意。我说,总比买P2P强。小荷说,我跟张海手里,还剩三百万,我们夫妻商量,又跟我妈妈商量,决定拿出一百五十万,还给春申厂职工。我说,明白了,五十万,便是利息。小荷说,其实呢,这点利息远远不够,当时光一百万,要是买套房子,现在至少涨十倍。我笑说,要是我爸爸的五万块,一直摆了股市,现在还有得多少?小荷说,张海做了张清单,当年春申厂职工,每人出过多少钞票,连本带利,应该偿还多少,全部写清爽,神探亨特已经不在,我还给他女儿雯雯;保尔。柯察金爷叔,老年痴呆了,还给他儿子小东保管;冉阿让爷叔,现在是我妈妈的男人,等于左手还右手;哥哥,你去法国一个礼拜,清单上每个名字,每笔钞票,都已如数奉还,你是最后一笔。我说,这桩事体,我爸爸牵记了十几年,钞票我先收下,代我爸爸感谢你。小荷说,是我爸爸做了错事,我代他讲一声对不起。我说,老早事体,不用提了。小荷说,除了职工集资款,我爸爸在外头欠债,总共一百万出头,之前这些年,我妈妈陆陆续续还了三十万,好几个债主,已经联系不上,自己人间蒸发,这部分有二十万,能联系上的债主,合计五十万欠条,这帮人还盯牢利息,连本带利一百万,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我说,帮你算笔账,拆迁款到手五百万,亲眷们分走一百万,张海娘分走一百万,偿还春申厂职工一百五十万,还有一百万给债主,最后只剩五十万。小荷说,甘泉新村房子,一直是使用权房,张海掏出十万块,使用权改成产权,房产证写了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张海还给我买了一部上汽荣威,插电混合动力,上了新能源绿牌,用了十万块,方便我平常上班。我说,你在江南造船厂上班,从甘泉新村到长兴岛,确实需要一部车子。小荷点头说,五百万散尽,只剩三十万,张海买了一只教育保险,留给女儿读书用。

楼上豆腐羹饭,渐入佳境,有人哭丧,有人拼酒,蛮闹忙。我跟小荷点的菜,却是越吃越多,越吃越冷,越吃越腻了。苍蝇嗡嗡飞来,哭天抢地,唱一支支挽歌。我说,张海功德圆满,他为啥要走?走到啥地方?小荷说,新疆,乌鲁木齐。我说,去新疆做啥?小荷说,保尔。柯察金爷叔,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婆儿子拿他送到养老院,张海经常去探望,陪他走象棋,吹牛皮,聊国际形势,讲讲普京跟特朗普。我叹说,我不让张海寻我爸爸,他就去寻保尔。柯察金。小荷说,保尔。柯察金前看后忘,等于黄鱼脑子,只有一个地方,记得煞煞清,就是新疆,还有他的大儿子。我说,他的大儿子叫啥?大疆?小荷说,是的,保尔。柯察金天天念了新疆,要去寻大疆,张海当真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托人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我说,这倒是张海的风格,为了寻厂长,从红与黑寻起,寻了千山万水。小荷皱皱眉头,我心中懊恼,失言提到了她爸爸。我说,对不起,我瞎讲了。小荷说,保尔。柯察金要去新疆见大儿子,又不敢被上海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只好拜托张海,送他去乌鲁木齐,张海马上答应。我说,老年痴呆症,一个人绝对不好出门,忘记地址跟电话,碰到坏人就惨了,就像我爸爸走失的老狗。我说,你答应吧?小荷说,不好不答应啊,保尔。柯察金爷叔,也是看了我长大的,现在晚景凄凉,我心里也难过,何况他是去寻自己儿子,相隔几十年,父子重逢不易,我想想自己呢,小学五年级,爸爸就消失了,张海这趟去新疆,是做积阴德的好事体,我要是不准他走,就是我的不对。我说,我飞过新疆,路上四到五个钟头,张海有耳水失衡毛病,天上飞是吃不消的,他跟保尔。柯察金坐火车吧?小荷闷一口啤酒说,红与黑。我说,自驾车?小荷说,晓得你不会相信,张海开了沪C牌照的桑塔纳,自驾车去新疆。我说,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老厂长就死在它身上,后来重生过两趟,等于八十岁老头子,动过两趟器官移植大手术,要参加马拉松比赛,危险啊。小荷说,我也这样劝过张海,别人家自驾车,两个人轮流开,不会疲劳驾驶,还好帮忙看路,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非但不会帮忙,反而是个累赘。我说,是,张海实在要自驾车,可以再寻一部新车子。小荷说,张海一定要开红与黑,他在汽车改装店上班,这部车子剩下多少寿命,能走多远的路,他的心里有本账。我说,保尔。柯察金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吧?万一发觉老头子失踪,他们去公安局报案,算是诱拐吧。小荷说,前两个月,他的儿媳妇养了个儿子,小东嫌老头子痴呆,保尔。柯察金只抱过一趟孙子,就让他自生自灭了。我说,张海一路顺利吧?小荷说,他开了红与黑,跑了五天五夜,已到乌鲁木齐,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终归父子团聚。

楼上豆腐羹饭快散了,宾客纷纷下来,摘掉黑袖章,拔出小白花,有说有笑出门,有人看到小荷落眼泪,当她是参加葬礼亲友,还来安慰几句,有人来给我发香烟,我只好摆摆手。我说,张海啥时光回来?小荷说,张海每日打电话回来,跟女儿视频通话,哄了莲子困觉,保尔。柯察金大儿子太热情了,要带他在新疆走一圈。我说,新疆地盘太大,随随便便走一圈,一个月都不够呢。小荷说,不会的,莲子在家里等爸爸呢,下个礼拜,张海就回上海,航班号都发给我了。我说,张海不乘飞机的。小荷说,从上海开车到新疆,没出事体是运道,可不是福气,难道他要乘火车回来?我说,张海要是飞回上海,红与黑哪能办?小荷说,这部老爷车,干脆留了新疆,进博物馆吧。我说,张海不会抛下红与黑的。小荷说,哥哥,毕竟我是他的娘子。我不得不识相,拼命吃冷菜。小荷吃光啤酒,立起来说,我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小荷说,我开了车子。我说,你吃了酒,不好再开。小荷说,已经叫好代驾,明早还要上班。

走出忘川楼,苏州河上,徐徐吹来秋风,拂动小荷头发丝,像一团黑色乱麻,或者乱码。此间风光,相比二十年前,初相识的一夜,已是两个世界。我的怀里揣了七万五千块,人民币发热,仿佛抱了炸药包。代驾已到,我送小荷上车。她放下车窗,挥手作别,笑靥粲然,秋风竟胜春风。车窗慢慢升起,变成半透明镜子,拿她打包合上。小荷的上汽荣威,挂了绿颜色车牌,像一条白颜色鲇鱼,滑入黑夜深海。

张海回来的日子,延安高架路蛮堵,车子走走停停,我看一眼后视镜,小荷坐了后排,红颜色风衣,头发特别弄过,手举小化妆镜,擦粉底,涂口红,抿嘴唇皮,香水气味,散于车垫,不好叫我娘子闻着。昨日,小荷下班回到甘泉新村,方向盘打错,撞了小区墙壁,车子送到春申汽车改装店。小荷请我帮忙开车,一道去虹桥机场接张海。

五个钟头前,张海从乌鲁木齐起飞,刚刚落地。开到机场,我等了接机口,一拨拨客人出来,看到新疆同胞面孔,上海旅游团帽子,拎了大包小包,纸箱印了库尔勒香梨,吐鲁番葡萄干,昆仑雪菊。小荷等了心焦,我说,你不要急,去一趟新疆不容易,张海必定在等托运行李。我是横等竖等,倒是看到保尔。柯察金出来,旁边有个男人,帮他拉了行李,却不是张海,面孔陌生,看来比我大几岁,头发已败了一半。我上去打招呼。保尔。柯察金推推眼镜,摇摇头,果真老年痴呆。我说,爷叔,我是骏骏。他才想起来,笑笑说,你长得这样大了?至于小荷,保尔。柯察金完全不认得,连名字都忘记,还以为是我娘子。我说,小荷是张海的娘子,也是厂长的女儿。保尔。柯察金目不转睛看她,又摇头说,你诓我了,厂长“三浦友和”千金,还在读小学呢,哪能会是大姑娘?他又说,骏骏啊,春申厂原始股,你爸爸都买了五万块,我是必定要买的,再等我两日,就能问老婆要来一万块,不要缺了我这一份。我只好苦笑,保尔。柯察金的记忆,还留在七十周年厂庆。

旁边拎行李的男人,主动跟我握手,讲一口新疆普通话,此人就是大疆,保尔。柯察金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小荷急了问,张海在哪里?大疆说,昨天一早,张海离开了乌鲁木齐,开着沪C牌照的桑塔纳。我说,他要从新疆开回上海?大疆说,不是回上海,是去霍尔果斯。我是一惊,霍尔果斯在伊犁州,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一度有全中国最优惠的税收,我也在那边注册过一家公司,可惜从没去过。大疆看了手表说,不出意外,张海已经到了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不要乱讲。她拿起手机,却拨不通张海电话。保尔。柯察金说,真的,张海去了苏联,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小荷嘴唇皮发抖说,要是真的,几天才能回来?大疆说,横穿哈萨克斯坦,至少一个星期,如果原路返回,从霍尔果斯入境,又要一个星期,再开回上海,还要十多天,顺利的话,总共一个月。小荷冷笑说,张海疯了。保尔。柯察金笑笑说,骏骏啊,你通知你爸爸,还有春申厂的几位爷叔,今日夜里,我请大家吃饭,大疆买单哦,不好再讲我铁公鸡了,我现在手头宽裕,儿子有本事,开心啊。我说,我开车送你们吧,住哪里?大疆说,锦江饭店,夜饭订好了,南京西路,新疆菜。

是夜,新疆餐厅,我爸爸,冉阿让早已等候。小荷没接到张海,心里怨恨,自然不会赴宴。保尔。柯察金问,神探亨特呢?冉阿让说,亨特啊,已在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跳起来说,走了?前几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他不是好好的嘛,生了啥毛病?还是他在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碰着歹徒,英勇搏斗,壮烈殉职?冉阿让说,胰腺癌。保尔。柯察金摘了眼镜,抱了我爸爸跟冉阿让,号啕大哭,大疆掏出餐巾纸,帮了揩眼泪鼻涕。烤羊肉串上来,保尔。柯察金招呼大家吃,就算得了老年痴呆,他还是话痨,给冉阿让敬酒,给我爸爸敬烟,他又讲到春申厂,汽车城的新工厂。我爸爸闷掉,不敢告诉保尔。柯察金,春申厂已经没了。

保尔。柯察金说,张海开了老厂长的桑塔纳,送我到乌鲁木齐,终归寻着大疆,我本身以为,大疆会恨我,毕竟是我当年要回上海,抛下了他和他妈,全是我的错。包房寂静,只有羊肉香味,绕梁而不绝。保尔。柯察金吃了口老酒,放大喉咙说大疆妈妈是北京知青,我是上海知青,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靠近罗布泊的团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其实呢,就是骑马,放羊,开垦荒地,住地窝子,苦啊,我们连队呢,靠近原子弹试验场,我经常一个人坐了胡杨林里,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苏联就要入侵。我爸爸拍了台子说,当时我在黑龙江当兵,也是准备打仗。保尔。柯察金说,我觉得永远回不了上海,到死也是在戈壁滩,埋了黄沙里,我跟大疆妈妈,还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有一趟,我们一道骑马放羊,走了老远,彻底迷路,赶了连队羊群,到一片不毛之地,地面龟裂,还有白颜色盐花,两千年前,就是罗布泊大泽底下。保尔。柯察金吃了两块大盘鸡,我们摒牢,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生怕他隔手忘记,他的两只眼乌珠放光说,记忆犹新啊,土黄色房子,城堡,寺庙,还有宫殿,我以为海市蜃楼,要么误入原子弹试验场,脑子受到辐射,精神错乱,但我上手一摸,两千年前的版筑夯土,夹了红柳,芦苇枝,说明当年是水乡泽国,江南风光,我也是爱读书的人,张骞通西域,凿空三十六国,从长安到敦煌,再到大宛国,重要一站,便是楼兰。我说,爷叔,你发现了楼兰遗址?保尔。柯察金说,唐朝王昌龄讲啊,不破楼兰终不还,我看到的楼兰,还没破呢,几乎擦刮拉新,灶头上有风化的面粉,竹简散了一地,弓箭袋里的箭还在,弦是老早烂了,年纪轻就是好,我还爬上城堡,爬上烽燧,想要寻觅狼粪。冉阿让问,狼粪做啥?保尔。柯察金跷起二郎腿,笑笑说,冉阿让,你就不懂了吧,狼烟晓得吧?烽火戏诸侯晓得吧?狼烟烧的是狼粪,味道特别臭,烟雾特别黑,飘出去老远,几百里外都看得到,当夜,我跟大疆妈妈,困了楼兰城堡里,周围皆是壁画,点起篝火,一记头鲜艳起来,女人红,男人黄,树叶子绿,亭台楼阁,各色人等,像从黑白电影,变成彩色宽银幕,画中人的魂灵头,纷纷飘出。我说,这记变成恐怖片了,有意思。保尔。柯察金回到四十年前,新疆餐厅包房,变成楼兰古堡,我跟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大疆,变成壁画中的古人,餐桌上的菜色美酒,倒还是两千年前原貌。保尔。柯察金像从罗布泊穿越回来说,是啊,大疆妈妈教育我,不要迷信,不要害怕壁画里的鬼魂,要坚定辩证唯物主义,我撑了胆子,靠近壁画,发觉老多人,颇像欧洲人。我说,这不奇怪,楼兰人是高加索人种,楼兰女尸木乃伊,就是白种人,丝绸之路,东来西往,各种人都有。保尔。柯察金说,我又发觉,墙角有老多金币,挖出来看,有英文字母,还有外国人头像。我说,两千年前,还没英文,必是古罗马的拉丁字母。保尔。柯察金说,骏骏讲了没错,我当时也想到,有人能从罗马走到中国,我们也能从中国走到罗马。我说,也许有中国人早就走到了,只是我们不晓得,历史书没记下来。保尔。柯察金说,想想古人走了几万里路,从罗马到楼兰,我们到团场也不过几十里,天亮后,我跟大疆妈妈骑了马,赶了羊,看了太阳方向,寻到回去的路,走了一日,天又黑了,荒地里,亮起一只只绿幽幽眼睛。冉阿让说,魂灵头又来了?保尔。柯察金说,不是魂,是狼。大疆说,这句听懂了,狼,我妈怎么没跟我说过。保尔。柯察金说,团场里的知青,最怕碰着狼,每年冬天,都有知青被狼吃掉,何况我还赶了几十只羊,好在我有半自动步枪,我往天上放了两枪,又往绿眼睛打过去,我的马被惊吓,我从马背上翻下来,额角头磕了石头上,血流满面。大疆问,没被狼吃了?保尔。柯察金笑说,傻儿子,要是被狼吃了,还能有你吗?等我醒转来,躺在团场医务室,头上缠了绷带,多亏你妈救了我,毛主席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妈顶了大半边天,开枪扫了一圈,打光全部子弹,狼群逃得没影了,你妈给我包扎伤口,把我拖上马鞍,拼命回到团场,一只羊都没少。大疆问,爸爸,后来呢?保尔。柯察金说,你妈就嫁给了我,孤男寡女,处了三天两夜,谁都说不清了,指导员给我们做媒,就在团场办了婚礼,再然后,有了你。保尔。柯察金切回上海话说,等到改革开放,知青回城政策出台,单身的已经回去,像我这种结了婚,有小囡的,回去就难了,但我不想留了沙漠吃苦,狠狠心,跟大疆妈妈离婚。包房里,又静下来,菜都冷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不讲了。保尔。柯察金说,我晓得,我有老年痴呆症,这几年事体忘记光了,要是不让我回忆,等于判死刑。

走出餐厅,南京路上,迎面是国际饭店,保尔。柯察金小儿子婚宴之地。想起那一场风波,心有余悸,不过保尔。柯察金已经忘光。五个男人荡马路,大疆叼了香烟,悄悄跟我讲起,他才三岁,爸爸就消失了,妈妈一个人拿他养大,先在库尔勒,然后到乌鲁木齐。大疆小学一年级,保尔。柯察金回过一趟新疆,陪了儿子一个礼拜,父子俩上天池,去达坂城,看了火焰山,告别时光,大疆拉了爸爸裤脚管,哭得昏天黑地,保尔。柯察金狠狠心,上了火车才落眼泪,哭了七日七夜,方才回到上海。后来只好写信,大疆再大几岁,连信也没了,偶尔打电话,必要掐了一分钟以内,免得超时,上海到新疆,长途话费蛮贵的。保尔。柯察金老婆管了严,又养了小儿子,新疆两个字都不能提,只好闷了心里。大疆读书蛮好,大学读了俄语,自己做国际贸易,从中亚五国跟俄罗斯进口商品。大疆结婚时光,给保尔。柯察金打过电话,问他能不能来一趟乌鲁木齐,婚礼不好少了爸爸。保尔。柯察金思来想去,怕被老婆晓得,放了大疆鸽子。现在,大疆儿子已经十岁,跟我儿子菜包一样大。前两年,大疆又养了二胎,儿女双全。大疆妈妈一直没再婚,十年前退休,终归回了北京,现住西城车公庄,颐养天年。这两年,一带一路政策灵光,大疆生意兴隆,在乌鲁木齐租了一层楼,喀什,霍尔果斯,阿拉木图,塔什干,皆有分公司。这一趟,张海帮保尔。柯察金父子团聚,大疆投桃报李,帮张海联系了哈萨克斯坦内务部,还有阿斯塔纳的大人物,包他在中亚畅通无阻。

我开车子,送保尔。柯察金父子回锦江饭店。我爸爸,冉阿让,也坐车子上。到饭店,大疆收到一条微信。他说,嘿,张海到了阿拉木图。我接过手机一看,却不见张海面孔,背景是一座现代城市,蓝天白云,煞是好看,颇似乌鲁木齐,街头招牌却是俄文字母。我爸爸说,大疆,你叫张海注意安全。大疆点头说,还有啥要我带话?我想想,又摇头。保尔。柯察金上楼前,抓牢我说,小东,我跟大疆回来这桩事体,千万不好叫你娘晓得,否则我又要跪搓衣裳板,搞不好一整夜,残酷啊。我晕了,保尔。柯察金竟拿我当成他的小儿子。我说,爷叔,我不是小东,我是骏骏。保尔。柯察金说,瞎三话四,儿子哪能不认阿爹了?你跟大疆,皆是我的儿子,大疆是阿哥,你是阿弟,今日总算认了兄弟,一定要好好相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道理懂吧?我将错就错,苦笑说,好,我懂。离开锦江饭店,我爸爸悄声问我,张海会从哈萨克斯坦回来吧?我抬头望天说,不晓得。回到家里,困了眠床,又有人来寻我托梦,不是殒命巴黎的厂长,而是小王先生。

小王先生满头青丝,稍带自然鬈,面孔雪白,双目清澈,还留浓黑鬓角,像《乱世佳人》白瑞德,整条思南路上的小姑娘,暗戳戳欢喜他。小王先生穿皮夹克,胯下一部哈雷摩托,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邀我上摩托后座,拧油门,加速度,1200cc引擎轰鸣。我们变成风,风变成荷尔蒙,荷尔蒙变成翅膀,飞过一根根晾衣裳杆,床单,裙子,裤子,内衣,随风飘扬,跳探戈,跳恰恰,拿阳光剪碎成细流,溅落到头顶,味道像牛奶,将要变质,尚未变质。我看到十字路口,壮阔的圆环,高耸一座塔楼,四面皆有大钟,君临天下,俯瞰整条长寿路。天上是无轨电车的电线,影子像绞索落了头颈。摩托车在路口转一圈,又转一圈。我问,这是啥地方?小王先生说,大自鸣钟。摩托车转弯,开上造币厂桥,太阳下,苏州河金光闪闪,甘草加牙膏加茶叶蛋,混合气味扑鼻。造币厂,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还有春申机械厂,沿了苏州河排开,喷了烟囱,机器滚滚。大自鸣钟方向,晴天霹雳巨响,如同波涛,一层层穿过天际线,涌到外滩的远洋轮船,涌到吴淞口。回到十字路口,大自鸣钟已不存在,历史车轮将它推倒,只剩这只地名。钟楼对面,没人注意一间小学,有个女人出来,绿颜色旗袍,烫过的鬈头发,面孔略施粉黛,颇不合时宜。她是个女先生,夹了小学课本,被送上一部卡车,回首凝眸,好像要哭,又没眼泪水。她向我招手,向小王先生招手。她在笑,像吃了酒,似醉非醉,朦胧姿态。钟楼废墟前,女人笑靥,像天上落下的云。卡车带走了她,没收云的色彩,变成黑白电影。小王先生瞪大眼乌珠,拧了油门把手,疯狂追赶卡车。尾气迎面扑来,我们面孔熏黑,眼泪水也熏黑,太阳消逝无踪,跳过夕阳无限好,直接月上柳梢头。哈雷摩托车,爬上长寿路桥,穿过老北站,从闸北追到虹口,直到提篮桥。卡车带了女先生,钻入一座黑颜色城堡,铜墙铁壁,金城汤池。路灯忽明忽灭,13路无轨电车横出来,迎面碰着摩托车。我飞起来,小王先生也飞起来。天上旋转两只轮胎,像一对鸽子,黑颜色翅膀,飞过重峦叠嶂屋顶,小阁楼上,瓦棱青草摇摆,野猫扭了小腰走过。上海千万霓虹亮了,南京路亮了,静安寺亮了,春申厂一车间也亮了。沿了黑夜的苏州河,飞啊飞,飞到大光明电影院,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敲钟,丧钟为谁而鸣?

梦醒。我弹起来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娘子惊醒,问我寻啥人?我说,小王先生寻我托梦。娘子说,又是魂灵头?我的脑子方才清醒,来不及吃早饭,开车出门。我的心里烦乱,期望这趟托梦失灵。

开到思南路101弄,还是法式老房子,走上三楼,敲门不应。我敲开邻居房门,大家皆讲,已经一个礼拜,没看到过小王先生,也没见他出远门,毕竟八十几岁年纪,只好深居简出。不过有邻居从窗口,闻到隔壁有股怪味道。我是更加惊慌,趴了小王先生门缝外,用力吸了鼻头。一股味道,像放久了的牛奶,洋山芋,空心菜,咸带鱼,沿了地板飘散,魂灵头足迹,无声无形,只有颗粒,称分量,二十一克,不足半两。我打了110,警察赶到,不敢撬门,又寻居委会,最后几方作证,房管所强行开门。警察进入房间,发觉小王先生困在卧室,盖了棉被子,轻度腐烂,味道熏人。我蹲了楼梯口,不是呕吐,也不是胆怯,而是伤心,内疚,挖心,没早点来望小王先生,等到现在,万事皆休,千古憾恨,只好托梦相逢。

小王先生走了。我在思南路上走一圈,树叶子黄了,枯了,挂于枝头,将落未落。马路左手边,瑞金医院太平间,右手边,二医大解剖室。倘若打通秘道一条,生老病死,滚滚红尘,太平间直送解剖室,免去殡仪馆亲朋送别之尬,不受火葬场烈火烹油之苦,只待审判清算,丁零咣啷,一个不少。走到皋兰路,半世纪前,高乃依路,法国大剧作家命名,一座东正教堂,流亡的白俄人造的,大小洋葱头,苍翠向天穹,带走小王先生魂灵头。

几日后,公安局通知,小王先生死于心肌梗死,自然死亡,不是谋杀。现场没挣扎痕迹,小王先生安眠于床,想必是梦中猝死,没痛苦,堪称幸运。法医推测死亡时光,发现尸体七日前。小王先生寻我托梦之日,恰是头七,回魂夜,拜托我为他料理后事,以免他被全世界遗忘。小王先生没结过婚,更无子女,世上唯一亲眷,便是嫡亲侄子,蜗居棺材房的香港王总,我打了电话通知他。我为小王先生订了龙华殡仪馆,又请了白事服务一条龙,操办寿衣,花圈,骨灰盒,墓地。小王先生也是作家协会会员,老多年没参加活动,但会籍终身有效。我给作协领导打报告,邀请沪上评论家,新老作家开一场追思会,给媒体发通稿,在微信公众号写文章,总结作家春木的文学成就。记得他的人,已寥寥无几,三本代表作《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从未再版。小王先生书架上,寻不到几本,只好从孔夫子旧书网上,高价买来十套,以供评论家们一阅。追思会上,大家人云亦云,七里传了八里,一歇歇中国传统小说,从《红楼梦》讲到张恨水,一歇歇类型文学,从柯南道尔讲到东野圭吾,我怀疑这点人,还是没看过小王先生的书。

追悼会,终归风风光光。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世界华语悬疑协会,送来一排排花圈。经过我在媒体宣传,来了不少文学爱好者,还有几个老影迷,看过春木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厅总算没冷清。春申厂老兄弟们,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工会主席瓦西里皆来了。保尔。柯察金姗姗来迟,儿子大疆一道陪过来。小王先生家属,只来了一个,就是香港王总。他负责捧遗像,戴墨镜,西装,领带,皮鞋,长脚鹭鸶,鹤立鸡群,貌似腰缠万贯。啥人晓得,他是欠了一屁股债,香港飞到上海的机票铜钿,还是问我要来的。小王先生悼词,亦是我写。总结好他的一生,便送去火化炉。一副好皮囊,化为灰烬,去得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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