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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2页)

夜里,我寻了馆子,点一锅东北乱炖,适合我爸爸没牙齿。我又点一条大马哈鱼,豆瓣原汁红烧。每年秋天,大马哈鱼从太平洋游到黑龙江,洄游产卵,现在多是俄罗斯运来。我爸爸胃口蛮好,盘子吃得干净,他说,我在此地当兵时光,有一趟吃到大马哈鱼,还有鱼子,鲜煞人,不过呢,部队不准我们捉鱼,一是怕有人溺死,二是怕人被冲到对岸,落到苏联人手里讲不清,三是怕人叛逃。我说,赵忠祥在《动物世界》讲,大马哈鱼产好卵,生好小囡,就是鱼子,耗尽体力而死。我爸爸笑说,嗯,我运道蛮好,小囡养出来以后,我又能活到老,还能回到黑龙江,吃大马哈鱼。

雪刚停时,冷煞人。我开到江边,打开全景天窗,仰望星空,像挂了一大盏水晶吊灯,这一串金牛座,那一串猎户座。我爸爸问我,好走到对岸看看吧?我说,没办过俄罗斯签证,也没边境通行证,这样过去,等于偷越边境,你是去走私中华香烟,还是刺探苏修情报?我爸爸笑笑,遥望对岸说,听说张海自驾车到了俄罗斯,就在对面吧?我说,此地到莫斯科一万公里,除非张海掉头向东,从西伯利亚开到远东,冬天落雪,道路结冰,也不会这样快。我爸爸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一粒雪,飘到我的眼乌珠里,车子没熄火,我抬起右脚,又慢慢放下去,想象踏了油门,轮胎碾过黑龙江冰面,开上对岸,大转弯去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一路向西,白雪皑皑的针叶林,一条公路蜿蜒,我加油门,按喇叭,打远光灯,追上前头一部桑塔纳,红与黑。我爸爸看了天窗,自说自话,1969年,珍宝岛战役时期,我在高炮62师,日夜拍发军事密电,敲莫尔斯电码,一短一长,“嘀”跟“嗒”,从林彪到师长到连长到我,人人觉得,世界大战,近在眼前,苏联原子弹就要夯过来了,我们也要夯原子弹过去,中子弹晓得吧,房子碉堡都没事体,人跟畜生还有大马哈鱼统统死光,美帝啊,苏修啊,第二世界,第三世界,啥都没了,只有蘑菇云,只有骨灰,落得清爽。

雪又落了。零下四十度,我爸爸讲述核战争,世界末日,就像讲茶叶跟香烟。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香港王总。他寻我啥事体?为了小王先生遗产?我接起电话,香港王总说,阿弟啊,今夜聚聚吧。我说,我在黑龙江,你在啥地方?王总说,黑龙江啊,It'stoocold,我在上海,淮海路,红房子西餐,你猜猜,我跟啥人吃饭啊。我说,啥人?王总说,温州朋友啊。我说,哪个温州朋友?王总说,阿弟,你忘记啦?我跟你讲过的,移民巴黎的温州朋友,只有他晓得浦厂长下落。我说,厂长“三浦友和”下落?我的耳朵旁,皆是风雪呼啸之声,我给我爸爸做了个手势。他马上明白,关紧所有窗门,盯了我的手机。王总说,温州朋友刚回上海,处理一桩房产纠纷,我请他吃饭,打听浦厂长消息。我急说,哪能讲?王总说,上个月,温州朋友在巴黎,参加一场葬礼,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心里一沉,想起巴黎一夜,厂长寻我托梦,脱口而出,厂长葬了拉雪兹神甫公墓?王总说,不是浦厂长葬礼,温州朋友爷叔死了,老先生偷渡来法国几十年,客死他乡,葬礼后,温州朋友碰巧看到浦厂长。我说,是人是鬼?王总说,不要乱传,浦厂长还活了咳,但离死人还差口气,坐了轮椅上,非洲阿姨照顾,温州朋友良心好,送他回去,就在公墓隔壁的公寓。我说,此事当真?王总说,哪能会错,我让人家亲口跟你讲。手机里响起温州腔国语,听来颇为吃力。温州朋友姓邹,信誓旦旦,厂长还在巴黎。王总抢过电话说,阿弟啊,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寻浦厂长吗,喏,我帮你寻着了,我拿巴黎的地址发给你哦。我说,多谢。王总说,哈哈,你要是诚心感谢我,就发只微信红包,讨个吉利好不啦,钞票多少无所谓,但是呢,我招待温州朋友的铜钿要报销给我,这顿饭是为你吃的。我爸爸在旁边骂香港王总不要面孔,我叫他不要响,我用微信转账了两千块。香港王总说,多谢阿弟,温州朋友欢喜夜生活,我还要请客桑拿,礼尚往来,你懂的。我又转给他五千块,两个人吃饭加桑拿,还有来回车钿,差不多够了。香港王总心满意足,发来一串英文地址,算是成交。我退出微信,上网搜索,确认这一地址,就在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我爸爸手在发抖,点了第二支烟,开一道窗门缝。风夹了雪籽,直往人身上钻。我爸爸说,厂长寻着了?我说,大约莫是。我爸爸说,我想去巴黎,捉厂长回来。我说,爸爸,我陪你一道去。

第8章归来

1907年,清朝光绪皇帝还没死,末代皇帝溥仪尚在吃奶。经过庚子事变,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墙弹孔累累,到处坍塌,草木深重,衰败,斑驳。阳历6月,成群结队苍蝇,密如云罗伞盖,东交民巷开出五部汽车,像五只钢铁骆驼,各有四只轮盘,吃了几十斤重石脑油,肚皮咆哮轰鸣,肛门放出黑烟滚滚臭屁,丁零哐啷,东摇西倒。出德胜门,官道两旁,立满拖辫子男人,裹小脚女人,个个干瘦,羸弱,汗流浃背,面有菜色,或者黄疸。“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五部车子喷了黑烟,过居庸关。此地风景独好,长城凶猛地抬起来,又颓丧地落下去,像史前恐龙的白颜色骨架,垂死在翠绿群山之中。第一辆,意大利伊塔洛牌汽车,我跟张海并排坐。他握方向盘,我看地图,两个人同样后生。后排坐了两人,一个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一个是老毛师傅,袖子管里是真的铁钩子。老厂长对我殷切期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再看汽车,已从一百年前伊塔洛牌,变成上海大众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两个少年,两个老鬼,一部红与黑,从长城到蒙古草原,从盛夏到隆冬,穿过贝加尔湖,西伯利亚,渡过伏尔加河,第聂伯河,维斯瓦河,奥得河,易北河,莱茵河,直达塞纳河,穿过亚历山大大桥,仰望埃菲尔铁塔。

梦醒了。巴黎还没到。空姐来送饮料,我只要一杯茶。我爸爸坐我旁边,绑了安全带,鼾声如雷。我帮他要了一杯咖啡。舷窗外,三万英尺下,万里无云,白雪覆盖森林,蜿蜒冰封河流,大概是西伯利亚,鄂毕河。上个月,我自驾车带了我爸爸,从零下四十度的黑龙江,回到五度的上海。我跟娘子说,我要去巴黎。娘子说,我们不是刚从巴黎回来吗?我说,我爸爸没去过,我还有巴黎的朋友要会,谈谈欧洲其他国家出版事体。我也没瞎讲,我的小说德语版、捷克语版正翻译,西班牙语跟意大利语在谈。娘子说,听说法国动乱,不要作死,当心安全。我妈妈生怕我爸爸到国外走失,要么被人拐卖。我爸爸说,瞎讲了,有拐小囡的,有拐女人的,没听到有拐老头子的。我的申根签证是一年多次,但我爸爸没出过国,我陪他办了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备好资产证明,签证下来,已是阳历新年。我关照好我爸爸,不要让冉阿让或者小荷晓得,生怕节外生枝。出发这日,我关照儿子菜包,魂灵头生生紧,不要打游戏了,考试不要再开红灯,否则收骨头。我爸爸不让我订专车,太贵,没意思,行李也不多,地铁7号线,换乘磁浮列车,八分钟到机场。飞机升空,我爸爸抱了单反狂拍,长江口,九段沙,还有东海,黄颜色一摊,灰颜色一摊,艨艟巨轮,排队进出上海港,直到被云层淹没。我爸爸收好相机困觉。我开始看书,发梦。

1907年,从北京开车到巴黎,要走六十二天。如今,从上海到巴黎,只飞十二个钟头。戴高乐机场,欧洲天空刚黑下来,我叫了出租车,去巴黎十四区。刚落过雪,地面湿滑,路上开了慢,我是要困了。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卢克索方尖碑,要过塞纳河,堵了亚历山大三世桥上。我爸爸惊说,这不是我家门口的武宁路桥吧。我说,武宁路桥是翻版,这座桥才是正版。桥对面是国民议会,还有巴黎荣军院,拿破仑长眠于此。我爸爸说,车子为啥不动了?司机是个黑人小伙子,只会得讲法语。我放下车窗,头伸出去看,原来是游行,迎头一记杀威棒。巴黎人民夜生活丰富,穿了黄颜色马甲,雄赳赳,气昂昂,举了标语,五颜六色旗子,喊了口号,像演唱会散场。老多防暴警察,戴头盔,举盾牌,还有带枪的,如临大敌,不像巴黎,更像黎巴嫩,前因后果,有点复杂,我是讲不清。我爸爸说,蛮像红卫兵大串联,我也冲到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激动得来啊,人山人海。我说,爸爸,人家不一样的。我爸爸说,一样的,他们是穿黄马甲,我们是穿绿军装,手里还举红宝书。黄马甲慢慢散去,车子终归好走,防暴警察摘了头盔喘气,救命车呜呜叫了开来。天上飘了雪籽,路灯穿过车窗,照了我爸爸白头发,他举起长镜头,今夜巴黎,所有魂灵头,统统被他捕捉。

车子走走停停,到了蒙帕纳斯,一条放射状路口,分出五条岔路,中国风水讲法,也是“万箭穿心”,大凶之地,此种布局,欧洲比比皆是。酒店门口有块日文铜牌,我看懂其中汉字,一百年前,日本画家藤田嗣治曾在此居住。门厅极小,一个黑人阿姨值班,办好入住手续,挤进一部迷你电梯,两个人加上行李刚好填满。我爸爸讲,蛮像三十多年前,我们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到了房间,只见两张单人床。窗外比较闹忙,运动管运动,照旧歌舞升平。好几只咖啡馆,坐满人头,众声喧哗。今夜要倒时差,我爸爸彻底精神了,开了窗门吃香烟。跟家里通好电话,我已困得吃不消,倒了床上,积攒体力,明日要去寻厂长。隔壁头呢,就是蒙帕纳斯公墓。

天亮时,我爸爸刚刚入眠。我先出门,太阳蛮好,天气干冷,树叶子落光,不过集市开了,卖鱼卖肉卖小商品,像小菜场。我一抬头,看到蒙帕纳斯大厦玻璃幕墙,我的法国出版商在楼上办公。上趟来巴黎,立于高楼之上,远看是埃菲尔铁塔,中看是塞纳河风光,往下看就是蒙帕纳斯公墓,闹市与居民楼环绕,当中一只大公园,绿树不多,皆是密密麻麻石头,死人墓碑,斜阳草树。我在集市买了两束花,荡到蒙帕纳斯公墓,天上乌鸦飞过,嘎嘎乱叫。右转第一排,循了编号,我寻着让。保罗。萨特跟西蒙娜。德。波伏娃,两人谈了一辈子恋爱,到死合葬一穴。隔壁邻居墓碑,皆是大理石,还要刻十字架。萨特不信上帝,墓碑清爽,普通石材,不求末日审判,来生轮回,除了姓名跟生卒年月,不见装饰,连照片也没,不好讲是寒酸相,只好讲是朴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萨特死亡之年,恰是我跟张海出生之年。我在墓石上摆了一束花,给萨特,也给波伏娃。沿了这一排墓碑,相距不过百米,我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是合葬墓,她跟小情人埋了一道,墓石上有M跟D两字母。后人凭吊不少,摆了几只花盆,冬天皆已凋零,插了几十支笔,代表作家还在写。枯枝上挂了不少发圈皮筋,好像这只女人,坐于坟上,梳头发。我先献花,又随大流,拿出一支钢笔,插入墓上花盆,送给杜拉斯。

回到酒店,我爸爸刚醒。我从集市上买了法棍,吃好早饭,叫出租车出门,从十四区的蒙帕纳斯公墓,奔向二十区的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备好单反相机,不大像是万里追凶,倒像游山玩水。我爸爸说,真会寻到厂长吧?我说,要是寻不到他,我们飞了一万公里来做啥?我爸爸说,香港王总消息可靠吧?我爸爸的担心,不无道理,香港王总破产多年,等于是个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骗女人,香港混不下去,就到上海继续骗,所谓温州朋友吃饭,我也没亲眼看到此人,厂长在巴黎的地址,是真是假,啥人可以证实?全靠王总翻嘴唇皮,骗了我七千块。我说,要是碰着厂长,你哪能办?我爸爸说,寻根绳子,拿他捆起来,像捆大闸蟹,扭送派出所,追回非法所得,还要向春申厂老兄弟们赔礼道歉。我说,法国没派出所。我爸爸说,公安局有吧。我说,也没有,要是像你这样办,进监牢的不是厂长,而是我们两个。我爸爸说,还有啥办法?我说,没办法,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回来自首。我爸爸说,劝他跟我们飞回上海?飞机票啥人出?我说,我们出。我爸爸不响了。出租车开过西堤岛,经过共和国广场,没看到黄马甲,倒是有一部烧焦的汽车。拉雪兹神甫公墓到了,隔壁一排黄颜色公寓楼,巴黎到处是这种房子,五六层高,狭长窗门,黑颜色屋顶,开一排阁楼窗,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五十年,蛮适合闹鬼。我爸爸举起相机,先拍两张照片。

果真是栋老楼,木头楼梯,盘旋而上,有只小电梯。我爸爸说,蛮像我们老早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我说,爸爸,昨日夜里,你已经讲过一遍。到了顶楼,走廊逼仄,黑魆魆,终归寻到房门,我爸爸收起相机,从地上捡起一只拖把。我说,你做啥?我爸爸说,万一碰着厂长,他要是反抗,可以防身。我哭笑不得,按响门铃。我爸爸等在背后,呼吸越来越重,香烟气味喷到我后脖颈。时光在此变慢,像一团灰尘扬起,沉降落地,凝固。我等候门里声音,咳嗽声,脚步声,贴了门后看猫眼。我也盯了这只猫眼,厂长认不出我,因为我已长大。但没声音,房门纹丝不动。第二趟按门铃,我看手表,三分钟,还没动静。我爸爸说,死蟹一只,扑空了吧,香港王总这只骗子,厂长根本没住在此地,讲不定都不在法国,要么在日本,要么在美国,要么在非洲开矿。但我没死心,再按门铃,隔壁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黑人胖阿姨,还跟了四个小囡,头一个小姑娘,顶了爆炸头,穿了黄衣裳绿裙子,已经要发育。第二个男小囡,几十根小辫子,蓝颜色法国足球服,个头快赶上我了。第三个男小囡,光榔头,红颜色运动衫,胸口两个简体汉字:中国。第四个小姑娘,肤色最淡,四五岁年龄,穿了连体衣,捉牢我大腿,叫我爸爸。小姑娘叽叽喳喳,男小囡丁零哐啷,从炭黑到浅棕不等,这一家门跑出来,死气沉沉的顶楼,一记头明亮起来,人间烟火,饱满鲜艳,不像是寒冬巴黎,倒像是达喀尔,或者阿比让。胖阿姨跟我讲话,我听不懂法语,英文她也是一个字都不懂,只晓得yesorno。我爸爸干脆讲上海话,又按刚刚的门铃。胖阿姨摇头,回到自家房间,她的小囡们不肯走,继续围了我们。最小的小姑娘,抱紧我不肯放了,我正要从包里翻钞票,每人五欧元打发掉,胖阿姨又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打开刚刚紧闭的房门。我懂了,她是房东。

房间里没人,窗外是拉雪兹神甫公墓,可以看到冬天枯树,愁云惨雾,乌鸦云集。客厅间,蓝颜色墙纸剥落,但没多少灰尘,有一张餐桌,揩得清清爽爽,沙发上两条厚毛毯。里厢一间卧室,床还铺得蛮好,墙上挂一幅小相框,竟是“三浦友和”跟“山口百惠”合影,立了春申厂门口,抱了女儿小荷,她只有五六岁。我爸爸说,这张照片是我拍的。我说,爸爸,我们没跑错地方。我拉开床头柜抽屉,寻到一本相册,先是“山口百惠”照片,年轻时光是个美人。还有小荷照片,从毛毛头开始,一点点变大,从幼儿园到读小学,越长越像她爸爸,到了豆蔻年华,将熟未熟,照片里透出香味道,扎了马尾,穿了白衣裳,背景是一池春水,粉墙黛瓦,曲径回廊,还有假山堆砌。我爸爸说,这照片还是我拍的。我说,苏州沧浪亭。我爸爸说,当时光,厂长已经失踪,哪能会有这张照片?我说,必定有人寄给他的。相册翻下去,“山口百惠”看不到了,小荷身影渐稠,大学毕业典礼,穿了学士服。小姑娘终归长大,又去江南造船厂,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立在十万吨船坞中,龙门吊,脚手架,艨艟巨舰。还有小荷跟张海婚纱照,背后是巴黎圣母院,我也拍过这种照片,背景皆是假的,可从巴黎到巴厘岛,从奥地利到澳大利亚,后来背景都不要了,直接PS。最后一张照片,襁褓中的毛头,最多一百天,她是莲子,厂长的外孙女。厨房间,有一箱方便面,豆油,酱油,味精,米醋,皆是中国货。我爸爸寻着几包外烟,印了恶形恶状照片,不是阳痿就是肺癌。但有一包软壳中华,盒头空了,我爸爸鼻头嗅了嗅说,味道还没散,就这几天的,必定是国内带来的。胖阿姨跟四个小囡进来,又讲一长串,手舞足蹈比画,我不懂啥意思,只好放弃交流。我爸爸闷声不响,所有东西放归原位,拉了我走,不要打草惊蛇,明早再来寻厂长。我跟黑人胖阿姨讲aurevoir。最小的妹妹抱我大腿,两只大眼乌珠,眼泪汪汪盯牢我。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不得不心软。还是姐姐拿小妹妹拉开,我跟我爸爸落荒而逃。

出了公寓,我们去隔壁,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拉了我说,刚到巴黎,一个景点都没兜,先跑公墓,不大吉利吧。我说,这只公墓就是景点,三十年前,中国人到法国出差,只要是党员,必要来瞻仰。我爸爸说,革命烈士陵园?我说,巴黎公社晓得吧?我爸爸说,晓得,老早灭亡了。我说,这只公墓里,就有一道巴黎公社社员墙。我爸爸说,赞的,我不是党员,也想去看看。我说,讲不定,“三浦友和”正在其中,不是凭吊故人,就是虚度光阴。不同于闹市中的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占地广大,树林密布,古木参天,地形起伏,又有欧洲宫殿园林错觉。门口有指示牌,告诉前来凭吊的游客,哪一位名人,葬在哪一只墓穴,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埋葬在此的人物,并不比凡尔赛宫里住过的逊色,论到风流文采,有过之而无不及。走过一条静谧小道,我爸爸百无禁忌,举了单反,拍下老多墓碑雕塑,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大屠杀纪念碑,就有好几块,有的雕了死人骷髅头,刻了密密麻麻名字,基督教十字架,犹太人大卫六芒星,共产主义者镰刀榔头。西洋古老墓室,造得相当高大,石刻装饰精致,仿佛露天博物馆。寻到第一个名人,便是奥斯卡。王尔德。大理石墓碑上雕像,像个古埃及天使,背上插了翅膀,又像古亚述石像,狮身人面双翼,远看是个女人,近看却有男人器官,符合墓主人风格。王尔德是此地招牌,墓前摆满鲜花,贴满烈焰红唇,某某到此一游,再画一只鸡心,写上两人名字,以示永结同心,原来古今中外无不同,管理处只好再做一只玻璃罩子,免得再被破坏。一辈子不得自由的王尔德,死后也被困在玻璃罩中,让我难过。离开王尔德,路过欧仁。鲍狄埃,石棺上打开一本书,画的是五线谱,原版《国际歌》。没走多远,巴黎公社社员墙,刻了文字AUXMORTSDELACOMMUNE,下头日期:21—28Mai1871,至今石头缝里,好像还有白骨,还有魂灵头,几欲挣脱而出,按照中国讲法,死亦为鬼雄。我爸爸忙了拍照片,又点一支香烟祭奠。我爸爸说,我当兵时光,打过入党报告,只可惜,我跟一个战友不开心,年轻气盛,动了手,结果党票落掉。我说,你后悔吧。我爸爸说,老早呢,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年入了党,讲不定啊,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而是我呢,春申厂就保下来了。附近几座坟墓,主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几届法共总书记,相当于中国八宝山,苏联克里姆林宫。我还想拜访肖邦,听听《降E大调夜曲》,再想寻到巴尔扎克,翻翻《人间喜剧》,最后去望望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可惜皆没寻着。我爸爸不认得这点人,他只关心捉到厂长。我说,死心吧,兜了公墓两个钟头,除了我们自己,一张中国面孔也没看到。中国坟墓倒有好几只。墓碑中西合璧,籍贯刻在姓名前,多是温州青田一带。我爸爸说,要是我死了,可以葬在此地吧,靠了巴黎公社墙壁,沾沾革命烈士浩然正气,到了阴曹地府,保佑儿子跟孙子。我笑说,你没资格进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老早葬的是棺材,现在地皮紧张,公墓房价涨价,基本不是永久产权,只有五十年,甚至二十年,只好烧成骨灰,缩小占地面积,要是超过年限,子孙后代没续费,这么对不起,挖开墓室,取出棺材或者骨灰,墓穴重新出售。我爸爸哼一声说,万恶的资本主义。

走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天快黑了,枯枝上立一排乌鸦,喳喳乱叫。刚刚几只中国墓碑,让我想起一个人,便是温州朋友。上了出租车,我拨了电话寻他,对方客气,欢迎我来巴黎,约了十三区的唐人街,请我吃夜宵。回到蒙帕纳斯,我请我爸爸吃了越南粉,他的牙齿落了不少,咬不动比萨之类,吃粉倒是正好。到了客房,我关照他在房间困好,啥地方都不要去,万一有啥事体,马上打我电话,千万不要乱跑,被偷被抢都是小事体,人不要落掉。

我坐了地铁,摇摇晃晃,到十三区,巴黎唐人街。遍地中国超市跟餐厅,还有高层公寓,巴黎不大看到。我寻着一家中餐馆,夜里食客寥寥,有个秃顶男人,坐定了吃啤酒。他立起来,身量不高,挺了啤酒肚说,蔡先生吧?我说普通话,邹先生好。温州朋友姓邹,自称明朝开国大将之后,他点了几样小菜,我尝一口,味道不正宗,原来厨师是越南人。邹先生普通话不灵,温州口音浓烈说,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但爱看书,特别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最喜欢《萍踪侠影录》,我查过你的资料,去年得过梁羽生文学奖。我尴尬说,惭愧,全靠朋友帮衬。邹先生言归正传,找到浦厂长了吗?我说,承蒙你给我的地址,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公寓,但他不在家。邹先生说,张海是你朋友吧?我惊说,你怎么认得张海?邹先生说,十天前,我从国内回来,有人打我电话,说是香港王总朋友,我还以为是蔡先生,他请我吃饭,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法餐厅,我才知道他是张海。我长吁一口气说,他终于到巴黎了。邹先生说,张海向我打听浦厂长,我不想告诉他,毕竟不熟,但他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买单五百欧元,晚上我带他去蒙马特高地,红磨坊逍遥一夜,还是张海买单,我只能说出浦厂长地址。我心想,原来厂长的命,只值五百欧元,外加两张红磨坊门票。我说,张海现在何地?邹先生说,我不知道。我说,邹先生,麻烦你给张海打个电话好吗?邹先生爽快,手机拨号,帮我开了免提,一串语音提示,我听不懂。邹先生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怕是关机了,要么是国际漫游停止服务。我说,有浦厂长电话吗?邹先生说,留过手机号码,我帮你打一下。邹先生拨了电话,还是刚才一样提示音。我想了想说,邹先生,听说当年厂长在上海,你们就认识了,还跟香港王总一起玩过。邹先生吃一口啤酒说,蔡先生,你是问上海春申厂的事吧。我的手心出汗,心里叫苦,当年春申厂出事体,厂长跟香港王总,还有这个温州朋友,可能是连裆模子,内外勾结,沆瀣一气,如今我身在异国,又在人家地盘,他是地头蛇,我是作死,问出这种问题,岂非自投罗网。午夜巴黎,唐人街,中餐馆,街道空旷,只有北风在吹,雪籽慢慢飘,积了路旁汽车顶上,天花板上水蒸气,一滴滴落下来,落进桌上酒杯,扩散成波纹,一圈又一圈,打碎杯中倒影。邹先生笑说,没事的,我告诉你,浦厂长太可惜了,他原本不用把自己搭进去,更不用落到这种地步。我说,怎么说?邹先生说,他是清白的,你们恨错了人。我说,厂长是替别人担了责任?邹先生摇头说,好了,不能再多说一句了,今晚到此为止。东道主下了逐客令,但我撑了胆子,低声问,邹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浦厂长要是回国,还会有危险吗?邹先生说,放心吧,该出事的人,早就出了事,秘密也埋到土里了,要不然,今晚我也不敢见你。

唐人街出来,返回蒙帕纳斯,我爸爸还在困。隔壁公墓,眠鸥宿鹭,阒然无声。有人按门铃。我披了衣裳开门,楼道里没人,只有怪叫的风。隔壁房门敞开,光汩汩流一地板。我看到一张台子,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台面上两副扑克牌,大怪路子,或者斗地主。房间里有台唱片机,放一首蓝调SomeofTheseDays。一个矮子老头,右眼乌珠歪的,气势汹汹瞪了你,不好讲丑陋,只好讲古怪,分明是让。保罗。萨特。还有一个老太,坐了他对面的牌搭子,自然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另一个老太,满头华发,长相有中国人特点,笑起来别有风情,玛格丽特。杜拉斯。以上三人,皆是蒙帕纳斯公墓居民,分别葬于两穴。还有一个男人,体形庞大,身高八尺,体重两百斤,不逊于神探亨特,大波浪长发中分,两只眼乌珠能勾魂,此种压轴身坯,无人能出其右,奥斯卡。王尔德,从拉雪兹神甫公墓,跑到蒙帕纳斯来寻道伴。萨特立起来,叫我一道打牌。此人真是矮,只及我的下巴。我说,我不会打牌。杜拉斯笑说,小阿弟,不会打牌,太可惜。王尔德说,开心就好。波伏娃一门心思摸牌,还用身体挡牢,不让我看她牌面。波伏娃回头说,你从哪里来?我说,中国。波伏娃说,我去过中国。我说,真的?波伏娃翻白眼说,瞎讲有啥讲头。萨特说,我们两个一道去的,1955年,上了天安门城楼,看了国庆典礼。杜拉斯说,不讲了,快出牌。波伏娃翻翻白眼说,戳气。王尔德掼出一张黑桃皇后说,皮蛋。我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蛮多邻居,肖邦,巴尔扎克,普鲁斯特,为啥远道跑来蒙帕纳斯?王尔德说,因为你来看我,所以我来看你。我说,你晓得今日我来拉雪兹神甫公墓看你?王尔德笑笑,不语。杜拉斯说,小阿弟,早上,你也来蒙帕纳斯公墓看我了,比起你送的花,我更欢喜你送的钢笔。我手心出汗说,原来你们都晓得啊,献花赠美人,钢笔赠文豪。杜拉斯冷笑说,男人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不值铜钿。王尔德说,今夜,我逃出玻璃罩子坟墓,翻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围墙,藏在北风里走啊走,一直走到地铁站。我说,魂灵头也乘地铁?王尔德说,难道让我走过来不成,还是坐我的时代的四轮马车,但我的时代对我并不友善。我说,我懂的。王尔德说,我欢喜穿看地铁上的人,可怜之人,卑鄙之人,不知死之将至之人,不知否极泰来之人,还有成群结队的窃贼,有的手指头活络,有的靠了身坯明抢,只有我不怕窃贼,因为身无分文,我只是发呆,沉思,在老多人的梦里,看他们走向死亡。波伏娃说,人都是要死的。我说,我看过你这本书。波伏娃说,死了不可怕,怕的是身体死了,魂灵头还没散,白天困在公墓,夜里跑到隔壁来打牌,回忆老早事体,人家是活受罪,我们是死受罪呢。萨特说,我们活着时光,像一粒种子生在泥土里,要是一棵树,它会生根发芽,春天开花,热天葱郁,秋天落叶,冬天光秃秃,周而复始,无从选择。我说,但人可以逃开这片泥土,自己寻着水源,搬到花园里,野地里,风餐露宿,九死一生。萨特说,这就是存在,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我说,你们被困了这只房间里,只好按照大小出牌,四比三大,五比四大,皮蛋比钩大,没本事打乱秩序,打乱规则,打乱自己。萨特说,这就是虚无,人的本质是啥?我说,自相矛盾。萨特说,小阿弟,对啦。我叹气说,我不单是自相矛盾,还是莫知莫觉,荒谬得一塌糊涂。萨特说,觉着恶心吧?我说,邪气恶心,想要呕吐。萨特说,你随便翻一张牌看看。我有点紧张,慢慢交摸牌,翻开是红心皇后。萨特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牌的本质。我盯了红心皇后,她的左眼乌珠流出浓稠的蜂蜜,右眼乌珠流出一只八爪鱼,每只触角上都有吸盘,蜂蜜,八爪鱼,皆有黏液,贴了皇后面孔落下来,正好滑到嘴唇边,她伸出一条鲜红舌头,先吞蜂蜜,再吞八爪鱼,拖出馋吐水。我恶心了,想要呕吐。杜拉斯啧啧说,可怜的小阿弟,不要再弄怂他了。于是乎,我手里的红心皇后,变成一团火焰,冰冷的幽蓝之火,牌面上的皇后,登时花容失色,面孔扭曲尖叫,直到烧成灰烬,窸里窣落,摊了台子上,一阵幽风吹来,不留一丝痕迹。萨特说,不是你的手捏了牌,而是牌被你捏在手里,也不是你烧了这张牌,是这张牌的存在是个偶然,落到你手里也是偶然,烧掉反而落得清爽,我们死掉以后,也落得清爽,能留下来的,都是人家的,财产是人家的,思想是人家的,娘子是人家的,子女是人家的,还有我们的一生,都是人家所认为的我们的一生,不必定真实。波伏娃插嘴说,你死以后,五万人来给你送葬,蒙帕纳斯公墓,挤得乓乓满,有个人被挤到刚挖好的墓穴里,差点代替你被埋葬。萨特说,这绝非我的本意,所以呢,后来我又被挖出来,烧成骨灰,再埋下去,但我们不是埋葬在墓穴里,而是埋葬在人家的记忆里,埋葬在人家的评价当中,你根本无法辩驳,无法澄清,无法抽人家耳光。我说,但我来了,我来看你,你寻我托梦,跟我谈天说地,我就可以告诉人家,啥的是真,啥的是假,啥的是以讹传讹,甚至代替你去抽人家耳光。萨特说,这倒蛮好,你让我不再虚无,不再荒谬。萨特嘴唇皮开始发抖,更像一条鲇鱼。我却想起一事,便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住了多少年?王尔德说,一百多年。我说,最近几年,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五十多岁,经常跑到墓地。王尔德说,有一个中国人,每个周末来散步,路过我的墓前,吃香烟,发呆,自说自话,这几年呢,他又改坐轮椅,黑人胖阿姨推了他。我说,最近一趟看到他,是啥时光?王尔德说,三五天前,此人还来过公墓,帮他推轮椅的,调成一个中国男人,好像比你大几岁。我惊说,此人是我朋友,名叫张海,万里迢迢来巴黎,他才显得老了,我是来寻这两个人。杜拉斯瞥我一眼,幽幽吐气说,你不是来寻我的吗?我又一惊,献花就够了,魂灵头给勾走就不好了。尴尬关头,波伏娃陡然掼出四张牌,喜笑颜开,王炸,册那。

我从眠床弹起,我爸爸在打呼噜,蓝调SomeofTheseDays渐渐轻柔。窗外,早班汽车喇叭声,隔壁蒙帕纳斯公墓,乌鸦声声哀鸣,想必魂灵头归巢。一场存在主义的梦,终归醒转。萨特,波伏娃,杜拉斯,王尔德,我虽未见过这四位生前容颜,却到过坟前凭吊,献花,也算相识一场,故来寻我托梦,暗通款曲。至于托梦全程,四位皆说中国话,是为行我方便,免得通天塔倒掉。

冬天,巴黎醒得晚,天亮得熬人。等我爸爸醒转,我问他,你能给张海打电话吧?我爸爸说,是你不准我跟张海联系。我说,现在我准了。我爸爸翻出电话,开了免提拨出去,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我爸爸两手一摊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我说,巴黎。我爸爸说,厂长跟张海在一道?我说,百分之一百。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烟说,我担心我的徒弟,万一杀了厂长,再用菜刀,锯子,甚至电钻分尸,就像斩鳝段,一段一段,半夜掼进苏州河,不对,塞纳河,要是被法国警察捉牢,会不会得枪毙?我说,法国没枪毙了。我爸爸说,挂路灯上吊死?就像阿兰。德隆《黑郁金香》?要么斩头?老早瓦西里讲过,法国有一种斩头机器,一秒钟内,人头落地,杀人就像杀鸡。我说,国王路易十六设计的断头台,最后呢,他自己的头也被斩下来了。我爸爸说,对的,断头台。我说,现在法国既没枪毙,也没绞刑,断头台在博物馆里。我爸爸说,杀人不偿命?这还得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对了,今日去啥地方拍照片?我说,白天先去卢浮宫,夜里再去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说,说戏话了,夜里去墓地,你是坟墩墩上打拳,吓鬼啊。老早我爸爸不响,总是词穷,现在老了,词汇丰富起来。我说,爸爸,我们不是去墓地,是去厂长的公寓,白天没寻着,夜里讲不定会碰着。我爸爸说,有道理,今日夜里,我要准备搏命了。我说,先礼后兵,君子动口不动手。

到了卢浮宫,天上开始落雪,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像一块敲碎的玻璃,刘石故宫,亡国莺花。这两日,巴黎闹黄马甲,游人不多,中国人面孔却不少。我爸爸拿出单反,装好镜头,对准古埃及法老木乃伊,亚述狮身人面像,米洛斯的维纳斯,还有没头没手的胜利女神,各自狂拍一番。我从古希腊罗马,信马由缰,兜到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难得丽莎女士门口,不再挤了一作堆人。我晃到十九世纪,盯了安格尔的《里维耶小姐》,呆立半个钟头。昨日,拉雪兹神甫公墓,我路过安格尔的坟墓,现在又路过他的画。我看了画中小姑娘,看她两只眼乌珠,好像十四岁的小荷,立了沧浪亭的黎明。我爸爸寻着我,伸手在我眼门前晃晃,怕我走火入魔。我爸爸说,画画害人不浅,你读中学时光,发了热昏,想考美术学院,我为你买了石膏像,从美术用品商店抱回来,重得吓煞人,现在还困了家里呢。我说,我还记得,石膏像叫《马赛曲战士》,我拿了十几支铅笔,画板上夹了纸头,日日夜夜画素描,功课也不复习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美院也没考上。我爸爸说,当时光,你娘担心你的前程,你也不肯跟我学手艺,怕你将来到社会上饿死,现在呢,我又担心起我的孙子来了。我说,谢谢,不需要你操心。

下半天,兜兜转转,过了新桥,沿了塞纳河南岸,一路踏雪,风光大好。河边上,皆是旧书摊,有古董书,还有老早明信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斜对面是巴黎圣母院。我爸爸又拿单反,瞄准两只塔楼,十字架尖顶,纤毫毕露,斜坡屋顶上有雪,飞扶壁如死人肋骨,一根根戳出皮肤,格局像个坟墓,前头是碑,当中是棺材,里厢困了骨骸。我说,你在镜头里寻啥人?我爸爸说,卡西莫多。雪落无声,空气中有烧焦气味。我拍了巴黎圣母院照片,微信传给小荷,加四个字,我在巴黎。算算时差,现在上海,已经天黑。一分钟后,小荷回一条微信:我爸爸回家了。

一个礼拜后,上海滴水成冰,冷过巴黎。我爸爸时差没倒好,生物钟尚在欧洲,一上车就困着。我停好车,关照他不好激动,不好打人。静安公园,悬铃木一根根光秃秃,对面延安路高架,左面芮欧百货。公园里有一间茶室,洞庭碧螺春,香味道四溢,冬天变成春天。小荷带了妆,头上发卡闪亮,立了一张轮椅背后。轮椅上坐一个男人,花白头发,面容清癯,一根根肋旁骨,好像要顶出棉袄。看到我爸爸进来,此人眼乌珠浑浊,眼角细纹绽开,一对嘴唇皮,两只膝盖,轮椅把手发抖。但我爸爸不认得此人,我也不认得。我爸爸掏出一包软壳中华。小荷说,此地不好吃香烟。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想陪蔡师傅吃香烟。小荷说,外头冷,当心感冒。我爸爸说,你真是厂长?男人说,真的是我。我爸爸叹说,哪能变成这样子?小荷翻出羊毛围巾,缠了厂长头颈上,先绕一圈,再绕一圈,打只活络结头,又翻出一顶绒线帽,套了她爸爸头上,盖牢白头发。小荷推了轮椅,出了茶室,露天虽冷,好在高楼挡风,又有太阳,穿过悬铃木枯枝落下。解放前,静安公园是外国坟山,厂长在巴黎这点年数,大半住公墓隔壁,我爸爸还去公墓寻他,于此重逢,是宿命。我爸爸点一支烟,已不觉得困,又给厂长一支烟。“三浦友和”叼了中华,双手发抖,火点不着。我便帮他点烟。厂长说,骏骏大了,有出息。我不回答。我爸爸吐出一口烟,厂长也吐出一口烟,两团蓝颜色烟,升到头顶,就像魂灵头,被风卷走,变成烟的粒子,飘到我跟小荷肺里。我爸爸说,我来推吧。小荷看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放手。

我爸爸接过轮椅把手,边推边问厂长,你还好吧。厂长说,蛮好。我爸爸说,当初为啥要走。厂长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你讲吧,我听。厂长停了蛮久,看了烟头的火星说,七十周年厂庆,我讲汽车城的新工厂就要开工,否则没人会信我,大家也不会掏出钞票,集资一百万原始股,汽车城那块地皮,我是真心想拿下来,就能从银行得到贷款,借新债,还旧债,虽然是拆东墙,补西墙,但是有的亏损企业,就这样活下来了。我爸爸说,你要是早点讲实话,我们照样会凑出一百万,哪怕不指望你还,只要春申厂能活下去。厂长手里烟灰在飘,点头说,真心对不起,但大家集资的一百万,我是一分铜钿都没带走,我还用私人名义,问外头借了一百多万,又问香港王总借了三百万,统统用来还债,拖延春申厂的破产程序,就有可能拿下汽车城地皮,就差最后一口气,一口气,气。厂长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咳嗽。小荷递出餐巾纸,帮他揩了两口浓痰,又拔出他手里的烟。我爸爸说,你歇一歇。厂长说,让我讲光好吧,就差一口气啊,汽车城这块地皮,给人家买走了,老厂长留下来的债呢,还剩一半没还光,春申厂账户已经空了,等于我的死刑判决书。小荷拦到轮椅前问,你为啥要逃?厂长说,小荷,出事体一年前,我就跟你妈妈离婚,已经想着最坏结果,我要是不走,非但死无葬身之地,你跟你妈妈,也要一辈子吃尽苦头,我不想害了你们。我爸爸说,你要是留下来,所有事体讲清,我们会帮你的。我插一句,现在讲有啥用,马后炮。厂长压低声音说,还有一点不好讲的原因,牵涉到大人物,为了你们安全,我只好逃了。我想起巴黎一夜,十三区唐人街,温州朋友最后几句,果然没错。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死,跳进苏州河,去寻老厂长报到,但我没这胆量,又怕到了阴间,还被老厂长牵头皮。

我爸爸问,这些年,你是哪能过来的?厂长说,先是离开上海,去苏州,再去南京,武汉,长沙,南下广州,到深圳,我帮人家打工,想去电子加工厂,但人家只招小伙子小姑娘,嫌我年纪大,流水线上做不动,我去了一家小厂做后勤,帮经理算账,记工分考勤。我爸爸说,你毕竟是个厂长,坍台吧。厂长说,老早没面孔了。小荷说,但你跟我妈妈还有联系,是吧?厂长抬头说,你妈妈值夜班时光,我会偷偷打电话到医院,我想看你的照片,我的女儿长大了吧,变漂亮了吧,一开始寄信,后来发邮件,再往后QQ传照片。小荷说,我妈妈都不告诉我。我爸爸说,不对啊,2007年,小荷妈妈讲在杭州龙井,有个人长得老像你的,还叫了我跟张海,陪她们母女一道去寻你。小荷说,这桩事体,我也怀疑过,昨夜她才跟我讲,杭州龙井寺,有这个人是真的,但我妈妈心里透亮,此人必定不是我爸爸,但她还是拖了蔡伯伯,拖了张海,带我一道去杭州,她是存心伪装自己,要让大家觉着,她跟我爸爸并无联系。我爸爸惊说,你妈妈真有本事,骗了我们所有人,杭州之行回来,我是吃了不少苦头。我说,还连累我跟张海断交。我爸爸说,算了,老早事体,不谈了。

厂长说,混了外头的日子,实在是惨,小荷爷爷走了,我都不敢回来送终。小荷说,我爷爷追悼会这天,张海就藏在我家楼下,等了你回来,还好你没出现。厂长说,等到小荷高考,我实在摒不牢,偷偷回了上海,想要见女儿一面。我说,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我也在。厂长看看我说,没想着,债主又来捉我,我是逃之夭夭,变成惊弓之鸟,连夜买了汽车票,离开上海,回到深圳,债主又寻过来了,我想奈么死哉,无论到啥地方,都逃不出他们手心了。小荷说,所以,你就逃到国外去?厂长说,我想起我的叔伯爷爷,老早移民去欧洲,定居巴黎,几十年前,家里收到过他的来信。厂长说,我认得一个蛇头,福建人,答应帮我偷渡去法国,我交了打工赚的钞票,办了假护照,先到越南,转机马来西亚,再到迪拜转一道,最后才到巴黎,已是北京奥运会期间。我爸爸说,路上平安就好。厂长说,刚到巴黎,我没身份,只好在中餐馆打黑工,每天夜里刷盘子,手指头泡得没知觉,后来帮厨师做小工,切菜,切肉,好几趟切到手,血淋嗒滴,染红了料理台,又不敢去医院,怕被移民局晓得,我自己包了纱布,继续做生活,直到伤口发炎发臭,肿得像个肉馒头,发高烧四十度,再寻地下诊所上药,吃抗生素。小荷说,爸爸,不要讲了。她摘下发卡,长头发披下来,又被风吹起来,像一蓬黑颜色的火。厂长说,我在巴黎打了半年黑工,赚了一点小钞票,就去老佛爷商场,给女儿买了这只发卡,悄咪咪邮寄给你妈妈。小荷眼泪水落下来,重新别上发卡说,爸爸,我欢喜的。我问一句,厂长,你没寻着亲眷吗?厂长说,千辛万苦寻着,却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两块墓碑,我的叔伯爷爷死了三十年,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堂伯父,也死了十年,再往下孙子辈,中文都讲不来,老早不认亲眷了。小荷说,你真正的亲眷,一直在上海等你回来。我妈妈天天念经做功课,保佑你在他乡平安,要是我晓得你在巴黎,我就烧香求菩萨,让你快点被警察捉牢,再被遣返回国。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觉着,我一个人受苦,终归比我们三个人受苦要好。小荷说,你以为你不在,我跟我妈妈就不受苦吗?厂长说,我想女儿大了,要谈男朋友,早晚要结婚的,要是有我这样爸爸,债主天天上门,啥人敢娶你做新妇。小荷说,你要是晓得,娶我的男人是张海,老毛师傅的外孙,就不会这样想了。厂长摇摇头,没声音了。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静安公园深处,别有一座八景园,浓缩古时候“静安八景”。我爸爸说,厂长,你在巴黎十年,哪能搬去公墓边上了。厂长说,巴黎市中心房租贵,我一直住地下室,住出风湿性关节炎,我就搬到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寻一间顶层阁楼,暂时栖身。我爸爸说,上个礼拜,我在巴黎,去过你的房间。厂长苦笑说,我从上海逃到巴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我死在法国,恐怕连埋进公墓资格都没,人家待遇可比我好多了,墓碑上刻了名字,还有人去献花,子孙后代来望望。我爸爸说,你没想过再回上海?厂长说,我不敢想了,总觉着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清,比还债更要紧的是,我没面孔回来,蔡师傅,我没面孔再看到你,还有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我爸爸说,神探亨特已经死了。厂长说,小荷跟我讲了。我爸爸说,我们几个人,都比你老,终归要走了你前头的。厂长说,未必,你看看我现在。我问一句,厂长,你隔壁的黑人胖阿姨,跟你是啥关系?厂长闷掉,回头看小荷,她叹气说,爸爸,你老实讲吧。厂长说,她叫芳汀,是我在法律上的老婆。我爸爸惊说,你在法国讨了老婆,黑人胖阿姨,还带了四个小囡?厂长说,我在巴黎,最怕被移民局捉到,遣返回国,唯一安全办法,就是弄到合法居留权。我说,假结婚,懂了。厂长说,黑人阿姨叫芳汀,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个火葬场,她是火化工,操作焚尸炉,芳汀也是命苦,生在塞内加尔,五岁跟爷娘到法国,她的头一个男人,刚果人,等她肚皮大起来,男人消失了,养出她的大女儿,起名珂赛特。我说,倒是蛮像书里写的。厂长点头说,第二个男人呢,科特迪瓦人,讲好要结婚,去市政厅登记前一天,突然被警察捉了,原来是个毒贩,只好作罢,但是儿子已经养好,起名马吕斯。我说,想起来了,穿了法国队球衣,足球少年。厂长说,第三个男人,喀麦隆人,倒是老实人,在金店做保安,碰着抢劫,还想报警,被劫匪一枪打死,他跟芳汀养了个儿子,起名沙威。我忍不牢说,她是多少欢喜《悲惨世界》啊。厂长说,第四个男人,就是我,起初我只是隔壁邻居,看到芳汀带三个小囡,还要到公墓上班,每天烧十几个死人,特别辛苦,有时光,我会帮她照看小囡,顺带便想起我的女儿,她从小就有法国国籍,跟她结婚,就能拿到居留权,再也不怕被遣返,我拿出一万欧元酬劳,跟她约定,等我拿着合法身份,就跟她离婚,还要中介帮忙,办理各种手续跟公证,终归成了假夫妻,这是五年前事体。我说,芳汀第四个小囡,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爸爸又是啥人?厂长说,她叫玛蒂尔达,我就是她的爸爸。这句讲好,小荷一呆,我爸爸停下轮椅说,你再讲一遍?只有我点头,当初看到这个小姑娘,就觉着肤色比较浅,特别是眼睛跟嘴巴,倒是有点像中国人,她还抱牢我的大腿,管我叫爸爸,这个小囡眼睛里,大概觉着每个中国男人,都是爸爸的样子。厂长说,芳汀是个好人,我跟她,起先是假结婚,因为住了贴隔壁,她经常帮我做饭,汰衣裳,我呢,经常帮她带小囡,修电器,三个小囡都欢喜黏了我,日久天长,弄假成真,假夫妻做了真夫妻。我爸爸说,这位芳汀胖阿姨,还是公墓火化工,你跟她困了一道,不吓吧?厂长说,自从我逃亡到巴黎,已经变成行尸走肉,啥人怕啥人啊,但我也是热昏,像我这种情况,不好再拖累人家,结果呢,芳汀肚皮大出来了,吓煞我了,这辈子从没想过,除了小荷,还会有第二个小囡。我看小荷一眼,她低头不语。厂长继续说,芳汀有三个小囡,再加一个,就算法国养小囡有补贴,但是太辛苦,将来要后悔的,芳汀不听我的,她信天主教,不好打胎,还是养了出来,医院里看到第一眼,我就确认,这是我的女儿,一半中国,一半非洲,眼睛还像我,绝对没错。我爸爸不无艳羡说,你是老来得女,有福气啊。厂长苦笑说,我身体有毛病,不容易养小囡,当年结婚以后,求医问药,弄了老偏方,吃了几百斤乌龟,甲鱼,蛇虫,八脚,赛过爬行类天敌,最后人工授精,九死一生,才有了小荷,掌上明珠,得来不易,不管跑到啥地方,都要带了女儿,就连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也要带,我是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会有第二个小囡。厂长看看小荷,不敢再讲下去。我说,小姑娘叫啥名字?厂长说,玛蒂尔达。我说,《悲惨世界》名字终归用光了,现在用到《红与黑》了,中文名字呢?厂长说,浦小白,比她的哥哥姐姐都白一点。我爸爸说,怪不得,在巴黎有了老婆,有了小囡,还有了身份,更加不想回来了。厂长说,拿到法国居留卡,我就好留在巴黎,正大光明寻工作,趁了身体还没坏,我考了驾照,开出租车,多赚点钞票,帮芳汀一道养四个小囡,我只开了半年,有一趟,搭了三个乘客,都是法国白人,小青年,从二十区到布洛涅森林,那面夜里都是妓女,自然是去寻欢作乐,到了森林里,他们就要赖账,这趟油费蛮贵的,相当于从浦东开到虹桥,我捉牢他们不放,这三个小青年,对我拳打脚踢,我一把老骨头,哪能有力道反抗,等我在医院醒转,才晓得脚骨断了,再也不好走路,只好坐轮椅。小荷听了发抖,她蹲了她爸爸跟前说,哪能好这样子?哪能好这样子?警察捉牢这三个畜生了吧?厂长苦笑说,在巴黎,这种事体,家常便饭,警察根本管不了,也可能是碰着新纳粹,专门欺负亚洲人,算我倒霉。我爸爸说,你的非洲老婆哪能办呢?厂长说,芳汀还是要照顾我,但我不想拖累她,照顾我一个半死的人,我不忍心,提出离婚,她还好再跟人家假结婚,赚笔钞票留给小囡,但是芳汀不肯,我只好跟她分居,住回原来房间。我说,但你的小女儿,浦小白,她离不开你。厂长望天说,所以呢,我还是斩不断跟芳汀关系,我给女儿小白买图画书,她最欢喜和王尔德通话,近水楼台,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在隔壁,我经常带小白去王尔德墓前。我爸爸说,你想过回国吧?厂长摆头说,你看我现在样子,坐了轮椅回来,还要女儿照顾我,让人家笑话,好意思吧?我爸爸说,不是我讲你,你这辈子呢,有个大毛病,就是太要面子。厂长抬头说,蔡师傅,你讲得一点没错,我是太要面子,当了春申厂的厂长,更加想要面子,想要拿厂子搞起来,又怕职工们觉得我没本事,我就出去借钞票,掼浪头,充洋人头,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身败名裂,厂子也没了,家庭也没了,统统都没了。小荷说,这两年,我妈妈跟你还有联系吧?厂长说,最近一趟,莲子刚养出来,你妈妈给我传了照片,有了外孙女,我可以太太平平去死,不再给小辈添麻烦。我爸爸说,我还活了,轮不到你死。厂长说,三个月前,我突然昏迷,芳汀送我去医院,差点点死掉,医生讲是脑梗。我问他,哪一天?厂长心里算算,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是这夜,我在巴黎,你来寻我托梦。厂长不明就里说,啥的托梦?我说,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灵魂出窍,提前给我托了梦,却是死里逃生,又转回到阳间,怪不得,才有活人托梦的特例。厂长说,想起来了,那一夜,昏迷时光,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在巴黎下水道,老鼠到处乱窜,却碰着一个中国人,大概就是你,我拜托你回到上海,告诉我的女儿,我想她。小荷只讲一声,爸爸。我的嘴唇皮发抖,托梦界的新发现,便是濒死体验,也能托梦到万里之外,等于鬼门关上转一圈。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南京西路边上,对面是静安寺山门,一尊石头梵幢挺立,顶上立四只狮子,金光闪闪,面向四方,俯瞰芸芸众生。轮椅上的厂长,定怏怏看了对面,风景颇为陌生,好像巴黎协和广场,古埃及卢克索方尖碑。厂长说,我五岁时光,静安寺门口,就有这样一根石柱子,顶上也是四只狮子,但是石头做的,1966年,这根柱子被敲掉,现在又竖起来了,后头这座塔,我是从来没看到过。我说,上海好像一条蛇,一直在蜕皮,一直都是新的。我爸爸问到要紧问题,你哪能回上海的?厂长说,因为张海,当日飘了雪籽,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推了我散步,王尔德墓碑前,有人叫我厂长,我看到一个中国男人,穿了羽绒服,头发胡子蛮长,身上还有味道,我完全没认出他,出了公墓,我看到一部桑塔纳,春申厂的红与黑,这记我是完结了,终归暴露,张海万里迢迢来寻我,代表春申厂职工,代表蔡师傅,来要一百万集资款,讲不定,其他债主,也会纷至沓来。我爸爸说,你怕张海会害你?厂长说,当天夜里,张海赖了我家里,困沙发上不走,我困了轮椅上,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要是有人用枕头闷我,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反而解脱,我怕的不是死,我担心芳汀,还有我的小女儿,不好再没爸爸了。小荷冷笑说,是的,就像我。厂长低头说,对不起,小荷,你听我讲,平常我坐轮椅,大小便都成问题,夜里芳汀会来帮忙,白天她要上班,火葬场烧尸体,我只好自己动手,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弄得身上一塌糊涂,没想到,张海像保姆一样照顾我,服侍我上厕所,帮我放水汰浴,搓背,按摩,揩药水,涂药膏。小荷说,老毛师傅风瘫十几年,张海一直这样照顾外公,手势熟练。厂长说,我问张海,为啥非但没骂我,没打我,没讨债,还对我这样好,就算亲生女儿,也不会这样照顾爸爸吧。小荷说,这倒是,我也没这本事。厂长说,我在巴黎十年,前半段,东躲西藏,后半段,窝在公墓隔壁,像一只老鼠,看到太阳光就怕,老多地方都没去过,张海拿我抱进红与黑,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厢,开车去凡尔赛,去蒙马特高地,帮我推了轮椅,伍斤吼陆斤,爬上圣心教堂。我说,我去过蒙马特高地,全是坡路,轮椅不好走。厂长说,那天巴黎落雪,爬几百级台阶路,张海干脆背我上去,他也是一头热汗,后来又推轮椅,带我进卢浮宫,看了蒙娜丽莎,出来陪我吃两根香烟,他带来的软壳中华,我十几年没再尝过,味道真好,但我心里怀疑,张海到底有啥目的?我对每个人都不放心,都怀疑要来害我。我爸爸说,你想多了。厂长说,是啊,张海陪了我七天,我翻出抽屉里相册,前几年小荷的婚纱照,旁边新郎官,觉得蛮眼熟的,再一看张海,吓煞人,同一张面孔,就是头发胡子变长了,我这才晓得,张海是我的女婿,小荷的老公,莲子的爸爸。小荷说,都怪我妈妈不好,不敢告诉你,我嫁给老毛师傅的外孙,怕你提心吊胆。厂长说,张海打开手机,给我看老多照片,小荷,莲子,你们三口合影,再开微信,我听了小荷的语音,多少年过去,再听到女儿声音,不再是小姑娘,已经是个女人,我的眼泪水,嗒嗒滴啊。小荷长出一口气说,爸爸,你以为呢?我还是小学五年级?你刚走没多久,我开始发育,声音就变了。厂长说,张海不肯叫我爸爸,还是叫我厂长,我晓得,因为我不配。

静安公园,太阳暗淡,消逝。天上又落雪了。冷风像刀子掼来。厂长缩头勾脑,我打一个激灵,我爸爸香烟烧得飞快,掐灭烟头,推了轮椅,送厂长回到茶室。调了一泡茶叶,热气腾腾起来,我的眼镜片,水雾一层又一层,只见小荷的面孔,也变成一摊水。厂长说,张海跟我讲,小荷给我买了回国机票。小荷说,我没买过机票,是张海自己买的。厂长说,我翻出老早的中国护照,张海陪我去中国大使馆,调了一本新护照,终归可以回来,看我女儿了。小荷说,你还有一个女儿。厂长说,是的,我告诉芳汀,告诉浦小白,我是回中国看看,不会离开太长远,很快再回巴黎。小荷苦笑说,十八年前,你要是这样跟我讲就好了,哪怕是演戏骗我。厂长闷掉。我问他,哪一天从巴黎飞的?厂长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一天,我跟我爸爸飞到巴黎,法国时间,夜里七点钟到戴高乐机场。厂长说,太巧了,我是夜里九点钟起飞,七八点钟时光,你们出机场,我是进机场,一进一出,正好错过。我爸爸拍大腿说,你倒好,赶了这天飞回来,这么张海呢?厂长说,他买了两张飞机票,要一道跟我回上海。我说,张海不好乘飞机的。厂长说,张海跟我讲了,他有耳水不平衡毛病,但我身体不大好,这一路奔波,加上俄罗斯冬天,肯定会要了我的老命,张海只好乘飞机,护送我回到小荷身边。小荷说,这日下半天,我接到张海电话,他通知我回来的航班,张海还问我,要带啥礼物,他还有时光去老佛爷,或者机场免税店买,我说啥礼物都不要,只要你太太平平回来,回到女儿身边,我已经烧高香了,但他一定要给我礼物,我生怕他乱用钞票,我就跟他讲,听说塞纳河旁边,有老多旧书摊,我想要一张明信片,最好是巴黎圣母院,张海答应我了,但他没告诉我,已经寻着我爸爸了。厂长说,张海是想给你一只惊喜。小荷说,这样惊喜,真要我发心脏病了。我说,怪了,张海倒没回来?厂长说,离开巴黎这日,早上八点,张海开车出去,讲好中晌回来,讲好下半天,我们一道去机场,但到了点,张海没回来,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也犹豫,要不要一个人走。我爸爸说,这倒是的,你坐了轮椅,必要有人陪。厂长说,我都不想走了,芳汀却要送我去机场,她叫我放心回去,看看女儿,她会照顾好四个小囡,特别是老幺浦小白。我爸爸啧啧点头说,你有福气,在法国讨了一个好老婆。厂长说,芳汀带了所有小囡,一道送我到机场,天已经黑了,我还在等张海,但他没一点点声音,我只好跟芳汀告别,小白还不放我走,眼泪水嗒嗒滴,叫我爸爸爸爸,我心里也难过。小荷说,你想哭就哭吧。厂长眼圈一红说,寻到登机口,我再等张海,已经夜里八点钟。我说,这时光,我跟我爸爸刚到巴黎。厂长说,等到广播登机,大家都上去了,航空公司催我好几趟,不然要关闭登机口,我没办法,最后一个上飞机,万一错过这趟机会,不晓得还要等到啥时光。

厂长又没声音了。我爸爸给他倒茶,他也不吃。小荷说,第二天,莲子听说爸爸回来,吵了要去机场接他,我向单位请假,带了女儿,开车两个钟头,赶到浦东机场,结果呢,莲子没等到爸爸,我却等到了爸爸。厂长说,我坐了轮椅上,接机的人潮潮翻翻,但我认出了小荷。小荷冷笑说,我没认出来你,只觉着这个老头子,看来戳气,莲子也怕他,要不是看他坐轮椅,可怜兮兮,马上别转屁股跑了。厂长尴尬说,还好我缠了你,横讲竖讲,还给你看我的护照。小荷眼眶发红说,隔了十八年,看到爸爸回来,我先是一吓,眼泪水下来,莲子跟我一道哭,哭得警察都来了。厂长说,我在机场跟女儿团圆,抱了外孙女,只提一项要求,吃一两生煎馒头。我爸爸笑说,还好你没提阳澄湖大闸蟹。厂长说,惭愧啊,想起老早,我每顿早饭要吃二两生煎,在外头飘了这样多年,经常夜里梦到,枕头上是馋吐水。我说,所谓故乡,大概一半是在舌头上。小荷说,从机场出来,回到市区,我寻了一家小杨生煎。厂长说,本来我只想吃一两,一入口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了四两,十六只生煎馒头。小荷说,我是一只都没吃,莲子倒是吃了四只,吃得弹进弹出。

我爸爸却问,张海还有消息吧?小荷说,彻底没声音了,微信不回,手机关机。我说,他大概还是没办法克服乘飞机障碍,不是身体障碍,根本是精神障碍,这种人我也认得几个,哪怕乘几天几夜火车,乘一个礼拜邮轮,也不肯乘飞机。小荷说,就算这样,他应该跟我讲一声,这两日,莲子经常半夜哭醒,问爸爸去啥地方了,为啥不打电话,不哄她困觉了。我说,会不会手机落掉,或者被偷,巴黎贼骨头多。小荷说,我就不相信,他连只手机都买不起。我说,必定有缘故的,小荷,你不要动气。厂长也说,是的,不要动气。我爸爸说,你回来就好,现在住啥地方?厂长说,甘泉新村隔壁,汉庭酒店。我悄声问小荷,冉阿让爷叔呢?小荷说,听说我爸爸回来,冉阿让爷叔就搬出去了,住了如家酒店,现在家里只有我,我妈妈,还有莲子,没男人了,阴气实在重。我心想,冉阿让最担心事体,到底还是发生了,要是厂长回来,看到“山口百惠”已经嫁给冉阿让,不晓得要出啥事体。我一抬头,茶室外,大雪纷纷,静安公园变得安静,纤尘不染,四下高楼广厦,车水马龙,模糊散逸,像蒙在奶白色蒸汽里,只剩下对面静安寺,金刚五座塔,梵幢顶上四只狮子,瞪了八只眼乌珠,看我。我爸爸叹一声,张海到底在啥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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