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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3页)

春申厂保下来了,红与黑却要走了。我爸爸冲到厂长办公室,跟“三浦友和”大吵一趟。我爸爸拍台子说,你帮你讲哦,桑塔纳是老厂长的,他死在这部车子上,魂灵头也在,多少钞票都不能卖。厂长敬一支烟说,师傅,你来选吧,是这部车子卖给香港王总,还是香港王总拆掉春申厂?我爸爸说,春申厂跟红与黑,这两样宝贝,只好留一样?厂长说,这笔账你算算看,春申厂要是保留下来,最起码还有一百年寿命,红与黑落到香港人手里,保养得好,可以再开三五年,然后报废,你要是选红与黑呢,这部车子搬到新工厂,也是再开三五年,再报废,但是春申厂,三个月内就要拆成平地。我爸爸闷掉,烧光一支烟,嘴唇皮青紫说,我选春申厂。出了办公室,我爸爸打开仓库,拎一铅桶自来水,揩清爽红与黑,让红颜色更红,红得开出花来,黑颜色更黑,黑得滴出墨来。我爸爸让张海拿了钥匙,发动车子,在春申厂里开一圈。我爸爸坐在副驾驶座,闭了眼睛说,小海,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小囡在哭?张海说,师傅,我只听到发动机声音。我爸爸说,不对,是小囡在哭,对不起,老厂长,我拿你的车子送掉了,卖掉一个亲儿子,才能保牢一家门老小平安,不要记恨我。张海说,师傅,老厂长不会记恨你的。我爸爸说,这部车子会记恨我的。

几日后,红与黑竟来寻我了。六点钟,我刚下班,出了单位大门,张海开了这部车子,停到思南路上。他还带了厂长的宝贝女儿,小荷从后排下来,虚龄十二,背了迪士尼米奇书包,穿了连衣裙,映日荷花别样红。我说,红与黑不是卖掉了吗?张海说,再过两日,香港王总来提车。我说,你要偷走这部车?张海说,瞎讲了,我是奉厂长之命,开车接送小荷,肚皮饿了,先吃面。在我单位隔壁,有阿娘面馆一间,淮海路一带小有名气。撑门面的阿娘,待我极好,有一日,我早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阿娘亲手煎了荷包蛋,端托盘为我送来。这间面馆,后来便成了我的食堂。今宵,三人坐定,我吃鳝丝面,张海吃辣肉面,小荷吃虾仁面。天气渐热,小荷吃得一头香汗,面色白里泛红,她说,我要期末考试了,我爸爸请了补习班老师,原本住了沪太路,离我家里不远,今年拆迁搬去龙华,公交车要转三部。我说,蛮远的。张海说,厂长是大忙人,天天出去谈生意,厂里只有我会开车,他就请我帮忙,每个礼拜六,来回接送小荷。我说,这算加班吧?张海说,厂长讲这是私事,汽油费由他来出,加班费嘛,折成一条中华烟。我说,厂长倒是两袖清风。小荷说,我爸爸出差去了,我妈妈在医院值班,家里没人,张海哥哥就带我来吃面。我们三人,吃得油光满面,夜风吹来葱油香味。小姑娘吃饱了,我跟张海的面汤一滴不留。我要摸口袋买单,张海抢先一步买单,辣肉面六块,鳝丝面八块,虾仁面十块。阿娘眉开眼笑,还夸小姑娘漂亮。

天暗了。张海开出红与黑,我们单位几个驾驶员,立了门口看野眼,吹牛皮,围拢来观赏这部车子。张海接到两根香烟,确实拉风。张海换挡起步,打方向盘,大转弯上了淮海路。我坐他旁边,小荷在后排,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头发飘散开。法国梧桐上彩灯,橱窗里女模特,新华联玻璃天桥,国泰电影院海报,百盛广告屏,像五颜六色魔方,翻来覆去,乱花渐欲迷人眼。小荷说,张海哥哥,我想去一个地方。张海说,啥地方?小荷说,汽车城。我说,去做啥,老远的。小荷说,厂庆这日,我坐了第一排,我爸爸讲的计划,放的幻灯片,春申厂的新工厂,我想亲眼看一看。张海拍一记方向盘说,好,我也要去看看。我说,夜里看得清吧?张海说,厂长给我看过照片,工地灯火通明,日长夜大,再过三个月,厂房就会盖好,一道去看看吧。我还在犹豫,张海又说,阿哥,再过两天,这部红与黑,就归香港人了,再想坐也没机会了。开过静安希尔顿,风在车里钻来钻去,荡漾汽油味道,汗酸跟烟草味道,小荷头发里香味道,阿娘面馆汤水味道。我晓得,红与黑要带我走。我说,好吧,早去早回。张海笑说,没问题,到汽车城,我们只看一眼,先送小荷回去,再送阿哥,师傅不会晓得。我关照小荷说,今夜去看新工厂,不好告诉你爸爸妈妈,否则张海要倒霉。小荷伸出小指拇说,拉钩。我伸出小指拇头,张海碰着静安寺红灯,他也弹出小手指,小荷手指冰凉细嫩,像根小小的胡萝卜。三根手指头拉了一道,这桩事体就是绝密,天荒地老,不会让人晓得。开上武宁路桥,月亮泡在苏州河里,化成一摊大饼。穿过内环高架,张海保持六挡,时速八十公里,我下意识抓牢把手。张海说,阿哥,不要怕,我是老司机了,这部车子开过几十遍,四只轮盘,就像我的两只脚。小荷帮腔说,我作证,张海哥哥开车老稳的,我最放心了。我看到沪宁高速牌子,再开就要到苏州,无锡,南京,甚至北京。张海走了旁边一条路,提醒说,安全带。我赶紧给自己系好,用力拉,像美国死刑犯,五花大绑上电椅。张海说,后排也系上。小荷皱皱眉头,我转身教她,手忙脚乱,终归绑上安全带。

张海打开电台,张国荣《夜半歌声》,小荷跟了哼歌,世界越发空旷,黯淡无光。张海说,阿哥,你最想去啥地方?他的音量盖过张国荣,像他外公一样洪亮。我说,不晓得。其实呢,我想快点回家里。张海说,我想去米兰。小荷说,米兰在啥地方?张海说,意大利,AC米兰晓得吧,我想去圣西罗球场,看一场米兰德比,小荷,现在轮到你讲了。小荷说,我想去巴黎。张海说,我们三个一道去,先去巴黎,再去米兰,反正顺路。小荷问我,哥哥,你想去啥地方?我说,耶路撒冷。几个月前,我写过一首诗,每一小节开头,都是“跨过苏州河,到耶路撒冷去”。小荷问,这又是啥地方啊?张海插嘴说,电视新闻里听到过,不是爆炸,就是骚乱,不大好去的。我说,也没错,但是好地方,神圣的地方。小荷说,神圣是啥东西,语文老师教过,《新华词典》里也有,我还是不懂。我看了她的眼乌珠说,蛮难回答的。张海笑说,就是像我外公那样,想打我就打我,我必须要乖乖挨打,还要被打得开心,这就叫神圣。

汽车城到了。车窗摇下来,隔一片黑暗旷野,沪宁高速,流光溢彩,彻夜轰鸣。上海F1赛车场正在造。小姑娘坐车里,张海不吃香烟,瘾头上来,猛吸鼻头,有点困。我说,你就吃一支吧。小荷也说,允许你吃一支。张海点一支牡丹,蓝颜色魂灵,从烟头袅袅升起。张海说,我在给老厂长烧香,等到春申厂搬过来,他必要每日来转转。小荷嗔怒说,不要吓我。张海说,老厂长的魂灵头,一直在这部车上。我说,今朝夜里,老厂长又要来托梦了。小荷扒上来说,啥的托梦?我说,你是小囡,最好不晓得。小荷柳眉倒竖说,我不小了,放了暑假,就要读初中预备班。我说,托梦嘛,就是有人会在梦里跟你讲故事。张海说,阿哥,怪不得,你小说写得好,还会写皇后的头,写“她在地宫里”,有鬼神相助,不对,是贵人相助。我说,据说托梦伤身,总归给点补偿,否则啥人做好事呢?张海说,全世界的大作家,都会被幽灵托梦吧。我说,有的会,有的不会,比方讲,卡夫卡肯定会被托梦,否则写不出《变形记》,还有美国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绝对是托梦朋友。张海说,阿哥,祝你被托梦越来越多,小说越写越赞。我说,但奇怪哦,这两年,给我托梦最多的,却是老厂长。小荷说,哥哥,不要再吓我了。

丁字路口打弯,未来的春申厂,就在小道尽头。两边开了夹竹桃,跟苏州河畔一样,红颜色,白颜色花蕊。春夏之交,月明星稀,野风微醺,中了夹竹桃毒,沉醉,迷离,让人窒息。小路曲折,张海的手指骨节,方向盘上暴突,来回拉方向,加挡,减挡,踩离合,抬刹车。地面崎岖坑洼,颠得我七荤八素,还好绑了安全带,胃里的面要造反,差点吐到仪表盘上。后排小荷尖叫,却叫张海不要踏刹车,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后五百米,路又变直,张海调到六挡冲刺。远光灯扫射,像穿过隧道。须臾,这道光被吃掉。红与黑被吃掉,红与黑在转。天在转,地在转,月亮在转,星星在转,我,张海,小荷,三个人也在转。车祸发生了。

滑铁卢战役,法国胸甲骑兵,气吞万里如虎,杀到英国步兵方阵前,横出一条深沟,功亏一篑。雨果老爹评价拿破仑,那个人的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红与黑过分的重量,搅乱了我,张海,小荷三个人的命运的平衡。开花炮弹,在我脑中开花。军刀劈开肩膊,车裂,腰斩。星辰堕落,但不寂静。地球还在自转。安全带对抗重力。我想到了死。眼镜片碎了。我怕变成“钩子船长”。电影里每逢翻车,就会漏油,每逢漏油,就会爆炸。我看到了恐惧的样子。它是红的血,它是黑的油,淹没我的头顶,沉没到冰面下,负一千六百米,贝加尔湖底下腐烂,灿烂,烂。

红与黑,后排多了一个人,坐了小荷身旁,却是老厂长。他的面孔五官,眼睛鼻头,既不是木头,也不是毛笔画的,而是天生肉长,黑白两色,一如追悼会遗像。张海说,没路了。风挡玻璃外,黑漆漆,雾茫茫,如在地下,古墓世界。老厂长说,往前开。张海踏了油门,离合,加挡冲刺。红与黑,如同装了盾构掘进机,黑夜剥落,土崩瓦解,上穷碧落下黄泉。飞蛾破茧,凤凰涅槃,月光出来了,小荷问,去啥地方?老厂长说,回春申厂。看不到路牌,四下影影绰绰。张海一抹黑,老厂长说,往前开。张海捏紧方向盘,笔直向前走。道阻且长,渡过一条河,又一条河,开了一整夜,又一整夜。上桥,涉水,地下打洞,爆了两只轮胎,还没寻着春申厂。梦就是这样,明明只困几分钟,却像几个钟头,甚至好几日,好几年。你永远在赶路,越过九十九道街口,爬过一百零一级台阶。眼看要望着苏州河,又撞到一辆集装箱卡车,红与黑带了我们四个,钻到卡车底盘下。老厂长下半身还在座位上,上半身已贴了后备厢,泪水涟涟,连声哀叹,寻不着了,寻不着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梦醒。

天,蒙蒙亮。落雨,潮湿,温热,发霉的雨点,滴落在眼皮。我在呼吸。运道蛮好,十根手指头,皆能张开,拳头能握紧,脚指头可以动,关节还活络,就是仪表盘上,全是我的呕吐物,阿娘面馆的鳝丝面。老厂长托梦,救了我的命。他的死魂灵,葬于红与黑中,带我走出地底,死而复生,就像这部桑塔纳。张海也活着,面孔插了碎玻璃,横过两枝鲜血梅花,又被雨水模糊。还有小荷,她困在后座,雪白面孔流血,裙子上也有血,映日荷花更红了,红得腥气。

风挡玻璃,变成一张蜘蛛网,竟没粉碎,哈利路亚。三个人都绑了安全带,像锁子甲,明光铠,挡牢万箭穿心,否则人已凉了。车门能开,没被困死。我爬出车门,再拉后门,松开小荷的安全带,抱她出来。小姑娘分量轻。雨水打了面孔,小荷醒了,眼乌珠睁开看我,又看看红与黑,手指头沾血,眼泪水涌出。我又去拖张海,他分量比我重,运道不好,膝盖肿了,脚骨断了。张海咬了牙,叫不出声,只喘粗气,困兽犹斗。小荷哭管哭,也来帮忙,四只手拖了张海,终归拉出驾驶座,雨水,血水,汗水,眼泪水,浑身湿透。我爬上变形的引擎盖,再上车顶,托了小荷的腋胳肢,帮她爬上地面。我不敢再动张海,免得骨折加重。小荷伸手拉我,我爬上去,掼倒泥泞之中,像第二趟出生,又像一只小小虫豸。回头看,红与黑,陷落在一条深沟中,地球上的一道伤疤。惯性不可阻挡,车头嵌入淤泥,龌龊,但是柔软,小姑娘胸脯般柔软,吮吸,融化了冲击力。车子屁股,两只后轮,风骚翘于地上,尾翼断裂,像一架飞机坠毁。红的,黑的,加上烂污泥,混了一道,调色盘似灿烂。

梅子黄时雨,脑子也是黄时雨,混沌中渐渐明了。我的衬衫上皆是血,慢慢脱下来,拔出小臂上的碎玻璃,性命交关时光,我伸手挡了面孔。最疼是锁骨,安全带的血印子,从肩膀贯穿到腰眼。小荷坐在淤泥里,裙子洇出殷红的血,定怏怏看我说,哥哥,我要死了吗?我搂了她说,小荷,要是你死了,我跟张海陪你一道死。小荷破涕为笑说,哥哥,这我就放心了。我的膀胱憋了一夜,马上就要爆炸,摒不牢了,我叫小荷转过身去。我出了一泡尿,老厂长保佑,从上到下,器官皆没事体。有事体的是张海,他的面孔煞白,坐在深沟里说,阿哥,快去新工厂,叫人来帮忙。我说,新工厂在啥地方?他大概耳膜穿孔了,就像老毛师傅,嗓子吼得乓乓响,新工厂就在这头。

但我只看到处女地,一道深沟的处女地,无边旷野,碎石头,野草,几株泡桐疯长,乌鸦停在树梢,淋得萎靡不振,报丧似呜咽。我用衬衫盖了小荷头上,勉强遮挡雨水,叫她看了张海,不要乱跑。我去寻人救命,脚高脚低,举目无亲,冷到骨髓里去。我没看到工地,也没新工厂,更没昼夜不停的施工队。大吊车,搅拌车,打桩机,不过是一场梦。张海想象的新工厂,全是空中楼阁,飘在头顶的雨云。顶了梅雨,我走了半个钟头,寻到最近的活人,是一家农舍。我借了人家电话,打回家里,无人接听。我想,爸爸妈妈正在寻我,满世界地寻,焦头烂额地寻。

我们得救了,红与黑也得救了。救援拖车来到,将桑塔纳拖出深沟,像拖一具淹死鬼。车头变形损伤,但是形状没变,还是洋火盒子。我爸爸跟张海亲手焊接的部分,倒是固若金汤,六根车柱也没断。送到医院,张海膝盖骨折,手脚受伤好几处,医生讲不会有后遗症,不会变成跷脚,打三个月石膏即好。我没少一块零部件,每根骨头皆安好,只有皮肉伤,软组织挫伤,连缝针都不必,但是淋雨着了凉,打了摆子,高烧连发三日才退。照道理讲,我坐副驾驶,比开车的张海更危险。但我没事体,运交华盖,必有后福。小荷头上有道伤口,碎玻璃划的,缝了三针,身上没伤,只有乌青块,裙子上洇的血,是小姑娘初潮。“山口百惠”头一个冲到医院,抱了小荷,眼泪汪汪,但没骂人,就拿女儿领回家里了。

第一个后果,张海倒霉了。骨折相当痛,但他没哭。我爸爸冲到医院,张海倒是哭了。我爸爸第一趟骂他,抽他一个耳光。张海认错,不该开了红与黑,走夜路,看野眼,冲到荒郊野外,差一点点害死我,害死厂长女儿。我爸爸却讲对不起,捏捏徒弟面孔,叫他注意休息,好好养伤。老毛师傅来了,一声不吭,抬起铁钩般右手,打得外孙鼻青面肿,牙齿脱落两枚。我爸爸拿他拦下来,生怕张海被打死。

第二个后果,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四人顶了雨披,骑了四十公里脚踏车,去看了车祸现场。心心念念的新工厂,屁都没有,只有一条屁眼似的深沟,沟底皆是屎尿般的淤泥,零落桑塔纳的保险杠,铁皮碎屑,玻璃渣渣。保尔。柯察金说,地址搞错了吧?他们又骑了车,走遍汽车城,问了方圆十公里内,所有工地跟单位,结果清清爽爽,根本不存在春申厂工地。我爸爸的面色,便跟深沟中的淤泥一样。梅雨下,我爸爸跟老伙伴们,再骑四十公里脚踏车,汗流浃背,雨披内外,皆是淌淌滴,赶回厂里,听说“三浦友和”刚出门,去了外地出差,给子虚乌有的新工厂采购设备。

其实呢,我爸爸只要厂长解释一句,新工厂不在汽车城,而在浦东金桥,那头有上海通用。要么搬出上海,去了苏州,无锡,常州。要么像四十年前,大小三线建设,上海工厂西迁万里,巴山蜀水,云贵高原,瘴疠苗疆的深山地洞。甚至于,新的春申厂已经造好,厂长要送惊喜,放一只大炮仗。最后一种可能,七十周年厂庆,“三浦友和”宣布工厂搬迁,原始股集资这日,恰是愚人节,一场恶作剧,一场游戏,一场梦。

红与黑拖回厂里。发动机还是好的,变速箱没啥问题,水箱震坏了调个新的。相比三年前,老厂长粉身碎骨,这趟事故,不过是伤风感冒,吃个药,打个针,上个创可贴即好。老毛师傅讲,这部车子是厂里资产,啥人弄坏就由啥人负责,哪怕明日就要卖给人家。老头取出存折,拿出全部退休工资,调换车窗玻璃跟大灯。我爸爸自掏腰包,给车子做了钣金跟喷漆,调了两只前轮,修好尾翼,焕然一新,锁了仓库,等了香港王总来取。

厂长办公室,灰尘一日比一日厚。我爸爸拿了湿抹布,揩拭“三浦友和”的办公桌,顺便看玻璃台板下头,压了好几张全家福。最旧的一张照片,三十年前,我爸爸从部队复员,进厂做了工人,立于最后一排角落。以后每隔几年,我爸爸位置就往前移,往当中移,面孔越发清晰,也不再后生。十年前,春申厂被评为文明单位,全家福从黑白变成五颜六色,我爸爸已立到第二排当中,前头就是老厂长。最后一张全家福,占了整面墙壁,便是七十周年厂庆。厂长坐第一排当中,宝贝女儿坐他大腿上。我爸爸在厂长左边,工会主席瓦西里在右边,左右护法,张保王横。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在第二排。他们三人的子女,雯雯,小东,征越立在第三排。最后一排,临时工张海笑得灿烂。唯有第一排的“钩子船长”,瞪了两只眼乌珠,如同遗像一张。拍这张照片的人,就是我。

一个礼拜后,厂长办公室已被收作得窗明几净,如同殡仪馆告别大厅。女会计费文莉也消失了,请了事假,不晓得在啥地方。保尔。柯察金说,费文莉跟“三浦友和”私奔了吧?自觉形势不妙,我爸爸带上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寻到厂长家里。

黄梅天快过去,还在落雨。甘泉新村,六层工房顶楼,门口堵了七八个男人,一看绝非善类,个个自称债主。我爸爸敲门半天未果。神探亨特轻舒猿臂,让债主们退后。我爸爸隔了门,报出自家大名。片刻后,房门打开一道缝隙,露出“山口百惠”面孔。我爸爸吃了一惊,见她骨瘦形销,面容憔悴,头发凌乱,不免让人怜惜。当年“三浦友和”结婚摆酒,我爸爸是新郎官师傅,新娘子过来点烟敬酒,师傅长,师傅短,稍带苏州口音,像一块糯糯软糖。后来,我爸爸来此做客,“山口百惠”做过几道小菜,对于灶披间生活,我爸爸一窍不通,却对徒弟娘子赞不绝口,每趟提及,自然惹我妈妈生气。

“山口百惠”将四个老工人请入家中,紧紧锁上房门。女儿头上还裹了纱布,正好横过眉毛,前两日刚拆线,她妈妈担心留疤。小荷面孔煞白,红了眼圈,眼乌珠幽幽闪光,扑了台子上背英文,准备明日大考。“山口百惠”回到卧室,梳妆打扮,吩咐女儿招呼四位爷叔。冉阿让问她,伤口还痛吧。小荷说,不痛。她拿了四只玻璃杯,抓出四把龙井茶叶,倾了杯中,一杯杯倒满开水。神探亨特不忍心说,不要忙了,爷叔们自己来,妹妹去写字吧。我爸爸沙发上坐了,相当局促,不晓得脚往哪里搁。玻璃杯里茶叶,慢慢泡开,翻滚,拉伸,纠缠不清,嘴唇皮还没搭上,我爸爸心口却烫了一记。女主人再出来,面孔稍有颜色,才像“山口百惠”本尊,又敬了客人四根烟,她唉声叹气讲,一个礼拜联系不到厂长了,不晓得他的下落。还有一桩秘密,“山口百惠”说,一年前,老浦就跟我协议离婚了,他每日回来,陪女儿吃夜饭做功课,然后出门过夜,小荷一直以为爸爸是去厂里值班。冉阿让强凶霸道说,这只畜生。“山口百惠”说,离婚是我们两个人事体,没告诉大家,现在他闯了大祸,生死不明,连累全厂老小,我实在抱歉。冉阿让说,我也有女儿,是我们抱歉。“山口百惠”搂了女儿说,现在呢,小姑娘也懂了,马上期末考试,小升初,不好耽误成绩。我爸爸只抽半支烟,吃半杯茶,便招呼兄弟们走吧,厂长若有消息,请“山口百惠”第一时间通知,要是门外那点瘟生,再来纠缠孤儿寡母,他自会来帮忙。

四个老伙伴出来,跟堵门的债主谈判。人家不管厂长何时离婚,拿出一张张借条,几千块到几万块不等,白纸黑字,有“三浦友和”签名,还有血红手印子。借条时光,最早在前年,多半在今年。保尔。柯察金问,厂长讲过借钞票理由吧,用到啥地方去了?债主们表示一无所知,堂堂一厂之长,总有还款能力,哪怕是灰色收入。神探亨特发了一圈香烟,洛杉矶警探似分析,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诈骗案,“三浦友和”利用厂长身份,向全厂职工集资,向社会人员借款,最后卷款潜逃,更吓人的是,一年前,他就悄悄离婚,撇清老婆小囡责任。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讲啊,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冉阿让说,死蟹一只,大家认购原始股的钞票,统统没得了。我爸爸说,何止我们口袋里的钞票,春申厂也要没了吧。保尔。柯察金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哪能办。神探亨特对债主说,各位朋友,大家都是“三浦友和”的受害者,你们也到外头想想办法,一定要捉他回来,不过嘛,跟他老婆小囡没关系,不要再来此地了。神探亨特身坯强大,妇女用品商店捉盗贼气魄,加上冉阿让面貌凶恶,债主们作鸟兽散。

到楼下,四个老头避雨,吃香烟,吐痰。保尔。柯察金说,刚才要是动手,我们打得过人家吧?冉阿让说,帮帮忙,都是老棺材了,走几步路就喘了,肋膀骨拆散了啊。神探亨特放下拳头说,上个礼拜,我刚去医院做过胃镜,受罪啊。我爸爸骑上脚踏车,穿了雨披说,不要讲了,这是命。

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2008年奥运会花落北京之日,法院判决下来,上海春申机械厂破产清算,资产拍卖抵债。凤凰涅槃没盼来,铁板新村倒是敞开,直接出送火化炉。全厂职工有两条路,一是买断工龄,一次性拿十几万走人;二是关系转到上级单位,继续领五百五十块基本工资,不用上班,直到退休。我爸爸选第二条路。

整个热天,我家里吵翻天,玻璃窗敲掉好几块。我爸爸怪我妈妈,听信厂长鬼话,啥的狗屁新工厂,劝他买原始股,损失五万块不算啥,关键是我爸爸带头认购集资,全厂职工跟他屁股后头交钞票,坑害了大家。我妈妈被吵得吃不消,身为大型国有企业纪委书记,办过几桩类似案子,晓得事体复杂,颇难定性。公安局经侦大队,有我妈妈老朋友,打听下来,一百万职工集资款,没被厂长中饱私囊,而是偿还了春申厂债务,皆是老厂长生前拖欠。既然如此,“三浦友和”并未贪污腐败,即便失踪,也是经济纠纷,无法刑事立案,除非寻到厂长本人。还有重要证人,便是春申厂的女会计,费文莉。

一夜,我家里响起三趟电话。头一趟我妈妈接了,刚问是哪位,对方没声音。第二趟我爸爸接的,咳嗽一声,电话那头挂断,我爸爸骂一句,神经病。第三趟是我接的,听到嘤嘤哭声,难道午夜凶铃?一个小姑娘说,哥哥,是我。我说,小荷?电话那头说,声音轻一点,不要被人听到。刚刚两只电话,也是她打来的,存心避开别人。我抱了电话,关了门说,你爸爸回来了?小荷哭腔说,我爸爸没回来,但是,厂里的女会计寻着了。我说,费文莉回来了?小荷说,听人家讲,只要寻到这个女人,就能寻到我爸爸。我说,报警啊。小荷说,她刚被公安局放出来。我说,叫你妈妈去寻她。小荷说,自从我爸爸跑路,我妈妈气得生了毛病,心脏不好,现在住医院。我说,我去告诉我爸爸。小荷说,千万不好讲,我怕他寻着我爸爸,两个人动手打起来,我爸爸会被打死。我说,我爸爸是通关手,倒是打人有力道。小荷说,你能答应我吧。我说,好,我不告诉我爸爸,明日我休息,带你去曹杨新村,寻到费文莉。小荷说,我去过了,人不在,但我打听到一只地址,她逃到浦东乡下去了,我怀疑我爸爸就在那边。我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乱跑。小荷说,张海哥哥骨折,没人好帮我了,只好来求哥哥你。我捏了电话,看阳台外,夜来香花影浮动,像小姑娘一抽一抽,一粒粒眼泪水,从听筒里溢出来,热气滚滚,冤家,我说,明日早上,春申厂门口碰头,去浦东。

第二天,我赶早出门,带了新买的摩托罗拉,我的第一台手机。小荷已候我多时,她穿运动短裤,白颜色T恤,棒球帽遮太阳,眉角一道淡淡的疤,可能要跟一辈子。我懊恼说,那天到汽车城,我要是坚决不同意,也不会出这种事体了。我们不乘地铁,公交车到外滩,烈日高悬,万里无云。金陵东路码头,渡轮蹒跚而来,像只剁椒鱼头,翻腾浊浪靠岸。隔了铁网格子,黄浦江夹了泡沫塑料垃圾,飘了辛辣味道。我牵了小荷的手,挤到圆圆船头。马达轰鸣,船舷下,卷起千堆雪,离开码头摇晃,像吃了黄酒微醺。外滩跳了探戈,一步一退一回头。一艘远洋轮船开过,集装箱印了COSCO,从鹿特丹起航,穿过三片大洋,六条海峡,一条运河,带了莱茵河的泥腥味,沉船带的铁锈味,地中海的阳光味,苏伊士的战争味,还有摩西渡过的红海味,跟黄浦江本身气味混合,又变成音乐会,竖琴泛了波澜,单簧管吹了浪头,大提琴拉了汽笛,三角铁提醒到岸。外滩海关大钟敲响,《东方红》嘹亮,世界第三大钟,英国大本钟的兄弟,好像有个钟楼怪人,惊醒黄浦江两岸。

轮渡开到浦东,陆家嘴滨江绿地,尚未完工。东方明珠高耸,隔壁是金茂大厦,貌似张海的金陵塔。我们肚皮皆饿了,寻着一家做盒饭生意的小店,多是建筑工地民工。我问小荷,吃饭讲究吧?小荷说,不讲究。我们便坐定,吃了两客盒饭。小荷欢喜鸡腿,浓油赤酱,地沟油味道蛮重,连连舔手指头。小荷又叫口渴,我买一罐冰镇可乐,两口被她吃光。八佰伴门口,等着公交车,没空调,热得像铁皮罐头,所有车窗摇下来,热风进来,人人汗流浃背,要成小笼包。小荷脱了棒球帽,拼命扇风。开到张江高科园区,满目皆是工地,柏油路面,太阳烤得热气氤氲,变形,好像发一面孔青春痘。再调一部中巴,乘客皆是浦东本地人,我跟小荷像珍稀动物。肤色黧黑的农人,挑了养鸡的竹笼子,养长毛兔的铅丝笼子;包头巾的农村妇女,卖洋葱头归来,扑了座位上,打瞌;戴草帽的老爷叔,卖土鸡蛋归来,敞开衣襟,脱了鞋袜透气,车厢内各种气味,重峦叠嶂,多姿多彩,小荷一路捏了鼻头。中巴专走乡间小路,颠簸如同坐船,让人屁股生痛。开到落乡地方,碧绿万顷,我是五谷不分,哪里是稻田,哪里又是麦子,还有棉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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