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海走后,老毛师傅,老厂长,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纷回来寻我。唯二遗憾,神探亨特爷叔,建军哥哥,一直未曾现身。梦中有我小时光,也有此刻阶段,有黑白片,也有彩色大银幕,甚至IMAX一般逼真,儿童片,恐怖片,情色片,烧脑片,战争片,科幻片,还有纪录片,甚至科教片,纷至沓来。我的失眠毛病,彻底治好,头颈一沾枕头,自然有人来托梦。当夜,冉阿让老婆又来了,不是现在的“山口百惠”,而是死了十多年的原配夫人,征越的妈妈。托梦里,她变成少妇光景,戴了纺织女工帽子,英姿飒爽,纺织厂花,三八红旗手。春申厂对面,申新九厂还没拆,纺织女工进出,莺莺燕燕,珠翠环绕,顶上半边天,纺织机器轰鸣,天空飘散棉花,一只只小白鸽飞腾。这位阿姨,看我从小长大的,我自然要敬她几分。她早已晓得,自家男人在阳间重新娶了娘子,但她不生气,只是担心,冉阿让年纪大了,高血压,糖尿病,住了女方家里,终归不大方便,现在倒好,厂长回来,“山口百惠”一女不能侍二夫,到底是厂长搬进去,还是冉阿让鸠占鹊巢,厚了面皮,霸了房子不走呢?冉阿让老婆说,骏骏,拜托你想想办法,让冉阿让跟女儿和好吧,征越三十多岁的人,儿子都读小学了,不要再生气了,毕竟是亲生爸爸,有啥不好坐下来谈?必定要让老头子有地方住。我说,阿姨寻我托梦,即是看得起我,此事交给我了,不过,“山口百惠”有意见哪能办?冉阿让老婆说,我已给她托了梦,恳求她照顾好冉阿让,让他太太平平,开开心心。我说,阿姨,既然你能给“山口百惠”托梦,为啥不寻冉阿让托梦,寻你女儿征越托梦呢?冉阿让老婆说,寻人托梦,不是一桩容易事体,先要此人做梦,我才能乘虚而入,每人梦中,都有一道铁将军把门,冉阿让关了门,我女儿也关了门,不是我不想寻他们托梦,是我根本进不去啊。我是哭笑不得,我的梦中世界,倒是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各位魂灵头来坐坐。冉阿让老婆说,“山口百惠”答应我了,绝不破坏冉阿让跟女儿关系。我说,梦里答应的事体,作数吧?冉阿让老婆说,你刚刚答应我,还作数吧?我说,绝对作数,但有一只问题,征越会相信我吧?冉阿让老婆说,我有一个办法,你听我讲。
这场托梦,又是绵绵无绝期,冉阿让老婆跟我讲到天亮。梦醒,我给征越发微信,约她见面。她问我,啥事体?我说,有个基金朋友,想问你公司A+轮还做吧?征越说,我已做到B轮了,不过你能帮我介绍,还是感谢你,有空来我公司坐坐,看你时光。我说,今朝好吧。中午前,我到了征越的办公室,龙之梦楼上,风光大好,一面落地玻璃下,轻轨列车隆隆碾过,苏州河在此急转弯,对面是盘湾里。从天上看中山公园,冬天树木萧瑟,昨夜积雪,颜色氤氲。目力所及,我寻着东亚最大悬铃木,中国所有法国梧桐的老祖宗,枝丫参天,犹如一尊白骨巨人,光秃秃立在当中。征越穿了羊毛裙子,露了手臂膊,气色不错。我刚要讲起正事,她就拉我吃饭,龙之梦六楼,潮州牛肉火锅。
点好菜,上了锅,征越讲起生意经,讲到汤水沸腾,涮牛肉,十秒钟就要捞出来,忙得不亦乐乎,她都没提她爸爸一句。我先问起张海,征越眉头一皱说,这两个月,张海请了长假,店里生意冷清了不少。我说,他讲过啥时光回来?征越打开微信,给我听了一条语音,张海的声音:对不起,老板,我这趟请假时光太长,可以扣我工资,再过两天,我就回来上班。征越回语音:张海啊,回来就好,不扣工资了,好几个老客户,都等你回来修车子呢。再看微信时间,恰是厂长从巴黎回来前一天。我说,这样讲,张海是准备要回来的。征越说,我等了七八天,他还是没声音,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说,张海毕竟是你的员工,现在等于失踪,你没联系过他的家属?没联系过你爸爸?征越眼乌珠一白,筷子摆下来说,不联系。我说,讲讲公司事体吧。征越吃一口啤酒,面色如常说,你看看,现在这个时代,降维打击晓得吧,《三体》看过吧?我说,看过。征越说,传统产业,统统要被消灭的,你写纸书也没啥前途,必须要抱牢互联网。我的面孔一红,好像已是日薄西山,只好点头涮肉。征越又说,尽管微信公众号有风险,但我经营的几只号,基本没受影响,去年广告收入,就有好几千万,公司估值两个亿,科创板晓得吧?我说,晓得。征越说,现在呢,我还在做知识付费,教育培训,微信群里发展会员,你是大作家,来帮我们学院讲课好吧。我说,我能讲啥?征越说,写作技巧啊。我说,写作教不会的。征越说,阅读呢?我说,全凭各人兴趣。征越冷笑说,还是你架子大,请不动了哦。我说,我们都是春申厂的子弟,讲讲汽车改装店吧。征越说,我对修车子没一点点兴趣,只是不想被外人偷走,燃油车早晚要被电动车淘汰,就像春申厂一样命运,要是张海还不回来,我就要拿汽车改装店关掉。我说,最好不要。征越说,讲得漂亮,你来接盘。我一记头闷掉,没志向了,眼镜片上皆是蒸汽。征越吃光一盆牛肚,牛胃进了人胃,她的话也稠起来了。征越说,我蛮盼了张海回来,去年呢,我卖掉我爸爸房子,在南翔买了别墅,我儿子也在嘉定读书,我三日两头在公司加班,张海还帮我接送小囡,但是不好进市区。我说,张海这趟出国,给你带了礼物,他人还没回来,礼物已经回来了,就在冉阿让爷叔手里。征越说,我不要了。我说,你不给你爸爸打电话?征越说,不打。我说,你相信托梦吧。征越说,你要讲啥?我说,昨日夜里,你妈妈来寻我托梦,她要你跟你爸爸和好。征越板下面孔说,shit,你真是精神病,还有托梦,我妈妈做啥不寻我托梦?我说,你没向你妈妈开放你的梦境。征越笑说,这么你教教我,哪能才能开放梦境?我说,你晓得吧,现在你爸爸住在如家酒店。征越说,他出去旅游了?我说,就在甘泉新村。征越说,他被那个女人赶出来了?我说,是他自己出来的。征越说,只要我爸爸跟那个女人离婚,我就接他回来。我说,你爸爸不想离婚,只是没房子住。征越说,对不起,这我没办法了,是他自己选的。
我只好掼出炸弹了。我说,征越,你小学五年级,你妈妈逼你学钢琴,暑假里,每天要去老师家里,老师是个五十几岁男人,有一日,你回来跟你爸爸讲,老师对你动手动脚,结果呢,你爸爸冲到老师家里,敲烂一台钢琴,打了老师两记耳光,你爸爸进了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因为这桩事体,你爸爸下岗了,隔手,钢琴老师脑出血死了,家属寻上门来,赔了老多钞票,但你爸爸没后悔过,觉着钢琴老师活该,死有余辜。再看征越面孔,已经煞白,我说,十年前,你妈妈生了癌症,在她临终前头,你才讲了真话,钢琴老师是被冤枉的,你只是不欢喜学钢琴,却闯了大祸。征越两只手发抖,牛肚落到地上,油锅沸腾氤氲,好像心脏煮熟了。她终归说出口,五年级,人家放暑假出去玩耍,只有我蹲了老师家里,十只手指头,日日夜夜不停,弹李斯特练习曲,我最讨厌弹钢琴,到现在也听不得钢琴声音。我说,所以,你就吹了这个牛皮,想要早点逃出来。征越说,但我想不到,会有这样一种结果,因为我的一句话,我爸爸下岗了,钢琴老师死了,我连续做噩梦,却又不敢讲出来,等到我妈妈快要死了,我拿爸爸赶出病房,我才敢讲出这只秘密,等我爸爸再回来,妈妈已经走了。我说,到现在,你爸爸也一无所知,只有你妈妈的魂灵晓得,她跑到我的梦里,讲了这只秘密,只为让你相信,她的托梦是真的,我保证不告诉第三个人,不告诉你爸爸。征越抬头看天花板,水蒸气忽热忽冷,仿佛印出一张上海地图,三角形陆地,加上崇明三岛,又像魂灵头形状。征越用毛巾揩面孔,笑笑说,热气太冲眼睛,谢谢你,这顿火锅我请。
四
小年夜,小荷安排聚餐。还是忘川楼,唯一包厢,坐了扑扑满。我带了我爸爸,小荷带了她爸爸,“山口百惠”带了外孙女莲子。冉阿让气色好,胡子刮得清爽,就是头发花白。昨日夜里,他刚从北海道飞回来,终归是跟女儿和解,从甘泉新村搬到南翔,住了征越的别墅,三层楼,三百平方米,前后花园,陪外孙过寒假。征越带了爸爸还有儿子,祖孙三人,一道去日本旅游,先飞东京,再到北海道滑雪,看鄂霍次克海流冰,冉阿让放开喉咙,唱了日语版《北国之春》,一直唱到走调。保尔。柯察金刚从新疆飞回来,大儿子陪了他一道。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一面孔衰败之相,看到厂长坐了轮椅,瓦西里脱口而出“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最后一个客人,姗姗来迟,竟是香港王总,还是西装领带,身板长大,进包房,摘墨镜,露出水泡眼。王总盯了厂长,摇摇头,叹叹气,相对无言,前尘往事,两人一笔勾销,同是天涯沦落人,先干两杯酒。
以上众人,保尔。柯察金统统不认得,他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儿子大疆,另外一个,便是我。保尔。柯察金抓了我的手,一本正经说,骏骏啊,我跟你分析国际形势,老早我们讲,两个超级大国争霸,美苏冷战,现在变天了,苏联病入膏肓,立陶宛宣布独立,叶利钦步步紧逼,戈尔巴乔夫同志手条子太软,列宁同志的红旗就要倒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接下来呢,美国一超独大,下一步,就要来搞我们中国,未来的世界局势,究竟是一极化还是多极化,我们拭目以待。我说,保尔。柯察金爷叔,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摇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联家底子厚,死不掉的。大疆说普通话,顺着他说就是了。我笑说,好吧,保尔。柯察金同志,我是跟你开玩笑,现在苏联还蛮好,牢不可破的联盟,俄罗斯跟乌克兰,好得蜜里调油,总书记叫普京。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还好吧,困了红场棺材里,太太平平吧?我说,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瓦西里冷笑一声,好只屁,乌克兰还在打仗呢,现在总统是个演员。保尔。柯察金惊说,你讲啥,保尔的故乡在打仗?德国鬼子又进来了?邓尼金又复辟了?波兰地主打回来了?
酒酣耳热,厂长跟香港王总窃窃私语,多是王总诉苦,厂长跟了唏嘘。包厢外头,豆腐羹饭晚宴,有人哭,有人笑,平添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之感。“山口百惠”陪了莲子,从头到尾,默然无声。莲子不怕生,看到每个爷爷叔叔,都问一声,我爸爸在哪里?可惜无人能答。我爸爸说,今日聚餐,独缺一人。众人无声之际,小荷拖出一只行李箱。我帮她打开,看到一台照相机,竟是莱卡微单,我爸爸眼乌珠一亮。包装盒贴了购物单子,手写了张海的笔迹:给师傅。小荷说,蔡伯伯,张海送你的礼物,他在柏林买的。我爸爸说,这只照相机蛮贵的,徒弟想得着我就好,我不好意思收。我说,爸爸,张海一番心意,你收下来。厂长说,这只行李箱,原本放了红与黑后备厢,巴黎治安不大好,经常有人敲碎车窗盗窃,张海拿箱子搬到我楼上,交给芳汀保管。“山口百惠”拉了莲子去上厕所,存心回避,不想听到芳汀事体。厂长说,上个礼拜,我给巴黎打电话,张海还没消息,我就拜托芳汀帮忙,拿这只箱子托运回上海。
小荷再翻箱子,拿出一瓶LAMER面霜,再看购物单,巴黎专柜买的,价钿不会便宜,贴了小纸条:送师母。小荷说,哥哥,这是张海送给你妈妈的。我代替我妈妈接下礼物,想起一桩老早事体,摇摇头,不讲了。箱子里还有一只小盒头,贴了三个字:送菜包。打开包装,竟是一块金颜色石头,半透明,当中一丝丝纹理,像棉絮,又像蚕丝,缠了一只蜜蜂,翅膀,六只脚,触须,纤毫可见。我说,这是琥珀,波罗的海特产,张海必定路过。我看购物单,果然是立陶宛琥珀。小荷说,哥哥,还有给你的礼物。她掏出一只铁皮壳子,打开是本外文书,硬壳精装本,铜版画封面,一个虬髯男人抱了个小姑娘,标题是法文LesMisérables(《悲惨世界》),封面是冉阿让抱了珂赛特。小荷说,张海在巴黎淘来的,1901年出版的古董书。我捧了书说,绝对是宝贝,谢谢张海。小荷说,还有给阿嫂的礼物,她翻出一瓶香奈儿香水给我。这只行李箱,好像聚宝箱,飞出一件件礼物,永远不会枯竭。小荷又拎出一只红酒,泡沫塑料包装,张海送给冉阿让爷叔的。冉阿让开过修车行,做生意,酒桌应酬不少,多少懂一点红酒,拆开来说,赞的,这只酒庄不错,就在波尔多,关键是年份,1998年。我说,这也是我跟张海、小荷认得的年份。冉阿让说,有开瓶器吧。小荷说,爷叔,吃豆腐羹饭地方,不适合吃红酒,回去慢慢品吧。保尔。柯察金说,小荷,我有礼物吧?小荷翻出一只盒头,打开是一枚奖章,当中是镰刀榔头,周围一圈俄文,还有红颜色五角星。保尔。柯察金说,苏联英雄奖章?小荷说,不是地摊货,张海在莫斯科的古董店买的,还有英文证书,奖章原本主人,是抢救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科学家,戈尔巴乔夫亲自发的奖章,后来苏联解体,科学家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掉奖章,直到死于核辐射生癌,不孝子女才卖出这只奖章。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哪能好意思拿呢,我真是,何德何能?麻烦你,给戈尔巴乔夫同志打电话好吧。我笑说,爷叔,你要感谢张海。小荷又掏出一瓶酒,俄罗斯皇冠伏特加,四十度白酒。小荷说,张海送给大疆的礼物,他在圣彼得堡买的。大疆诧异说,连我都有礼物?小荷说,张海在小纸条上写,感谢你陪他游新疆,还帮他解决了去哈萨克斯坦的问题。大疆笑说,张海帮助我父子团聚,我对他是报恩,我们在乌鲁木齐喝过伏特加,他记住了我的爱好,谢谢啦。大疆打开伏特加,自己先干一杯。香港王总看了,甚为艳羡。厂长说,王总,张海给你也带了礼物。小荷掏出一瓶威士忌,苏格兰芝华士,张海在巴黎免税店买的。香港王总说,无功不受禄,张海小阿弟,太客气了。话虽如此,王总接过威士忌,收到背后藏好,生怕有人要抢。我说,要不是香港一夜,王总指点迷津,我们一生一世都寻不着厂长。香港王总说,这倒是的,我是有功之臣。小荷说,还有一位甘肃狄先生,张海也带了礼物。小荷又说,张海给女儿带了三件礼物,一只俄罗斯套娃,一本德国立体书,一包比利时巧克力。莲子坐到妈妈身上说,妈妈,爸爸还没回来,我不要礼物。“山口百惠”倒是说,我这女婿蛮好的,还带了给我的礼物。小荷接口说,张海妈妈也有礼物,还有他两个阿妹,加上他的老板跟同事,行李箱装得扑扑满。瓦西里一样都没得着,长吁短叹,颇为尴尬,我爸爸塞给他一支香烟。我问小荷,张海给你带了啥礼物?小荷说,他只带给我一样礼物。说罢,小荷看了看她爸爸。
这时光,包房门推开,进来一阵风,带了豆腐羹饭及香水味道。众人嗅了鼻头,只见一个女人,穿了米色风衣,皮裤子,长筒靴,烫大波浪头发,嘴唇皮擦了鲜红,面孔涂了厚粉,挡不牢眼角细纹,头颈如鸡皮松下来。她手里牵了个男人,年纪跟小荷差不多,个头颇高,卖相挺刮。我爸爸跟冉阿让一呆,厂长双眼无神,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自然是不认得了。只有瓦西里笑说,费文莉,你终归寻着啦。记忆这种东西,像小时光,我爸爸自己冲洗照片,发红的暗室内,通宵达旦,底片从水里显影,挂绳子上晾干,一团混沌之中,一点点生出轮廓,棱角,深浅,明暗,光彩,直到窗帘布拉开,光天化日,纤毫毕露,无处遁形。她是费文莉,已是年华老去。而她身边的男人,竟是建军哥哥,还是风华正茂,白衣胜雪,跟我在静安工人体育场的记忆,还有老早托梦中的所见,别无二致。我是头晕,此刻是在梦中,还是精神错乱?
瓦西里格外殷勤,帮了费文莉脱下风衣。她的腰身粗了两圈,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已经溢出。费文莉咯咯咯笑,拉了旁边的小伙子说,儿子开车送我来的,浦东过来路远,车子碰着一记。他不是建军哥哥,而是费文莉的儿子,他叫小军,年纪算起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瓦西里说,没事体吧?费文莉说,没事体,就是车头撞了瘪塘,对方是个阿乌卵,内环线上吵了半天,还叫了警察,我必须陪了儿子,免得老实人被欺负,所以迟到。费文莉声音没啥变化,还是糯,还是嗲,像块水果软糖,叫人慢慢融化,化成一摊水,消逝无踪,就像她本人,消逝了十八年。费文莉说,儿子啊,快叫各位爷叔。小伙子有点羞赧,看了一台子人打招呼。瓦西里拉来一张凳子,费文莉欠身坐下,跷起二郎腿,甩一甩头发,先跟我爸爸打招呼。我爸爸干咳两声说,你真是费文莉?费文莉笑笑说,不认得我啦?不欢迎我?我爸爸说,欢迎,欢迎。冉阿让说,你不是去日本了?啥时光回来的?费文莉说,六年前。瓦西里说,费文莉啊,你回来六年,刚刚跟我联系上,你要罚酒三杯。费文莉说,我老早不吃酒了。费文莉再看保尔。柯察金说,你也在啊。保尔。柯察金说,这位女同志,请问你是?瓦西里凑了她耳朵边说,老年痴呆症。费文莉说,今朝夜里,我是来看厂长的。
费文莉寻着厂长面孔,“三浦友和”坐了轮椅上,右手抬起来,挡面孔。“山口百惠”拖了莲子讲,囡囡要去小便吧。小姑娘说,外婆,囡囡刚刚小便好。“山口百惠”说,不搭界,再去。说罢,她拿外孙女拖出去了。费文莉看看小荷说,真哦,越长越漂亮了。小荷说,费阿姨,你保养得蛮好。小荷这一句,声音也蛮糯,却像女人缝衣裳,针线可以绣花,也可以见血。费文莉被戳到,笑了说,小荷啊,上趟看到你,还是小学生,你来寻爸爸,现在都当妈妈了,赞的。小荷面色越发难看说,我也不小了,等到费阿姨年龄,恐怕没你这样噱头。小荷想讲花头,临到舌头尖,方才改成噱头。费文莉说,听人讲,你做了张海的娘子,他还没回来啊。小荷翻了只白眼,瓦西里捣糨糊说,厂长回来了,是好事体,费文莉回来了,也是好事体,我们春申厂死的死,病的病,看看神探亨特,老早身体多好,现在困了骨灰盒里,我是工会主席,有义务组织大家聚聚,这种机会难得,聚一趟,少一趟。神游太虚的保尔。柯察金,拍台子说,不错,春申厂的同志们,要日日聚,夜夜聚,我为大家念一首诗。大疆拉了他说,爸爸,不要闹了。保尔。柯察金说,让我念,今朝是个好日子。冉阿让问,啥日子?保尔。柯察金说,上海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厂庆典礼。我懂了,当年厂庆的男女主持人,皆在这只包房里聚齐,使得保尔。柯察金脑筋搭错,以为今日是200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立起来,解开领子纽扣,理了理后脑,已没几根毛了,无须念稿,统统种了脑子里,高声朗诵——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
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五
出了忘川楼,豆腐羹饭火盆外,分外闹忙,大喇叭歌声嘹亮,犹如招魂,几十个老阿姨,统一穿花衣裳,扭腰摆胯,跳了广场舞。瓦西里眉开眼笑,如鱼得水,加入老阿姨队伍,一道翩然起舞,认得了跳舞搭子。小荷开了上汽荣威,带上爸爸妈妈、女儿莲子回甘泉新村。小荷跟我讲,她的爸爸妈妈并没住一道,她陪妈妈住一间,厂长陪莲子住一间,毕竟“山口百惠”还是冉阿让的老婆。冉阿让望一眼法定妻子,唉声叹气,拦了出租车,回南翔,去住女儿别墅。保尔。柯察金老酒吃饱,意犹未尽,还在朗诵厂庆诗篇。大疆送他上车。这趟过年,大疆媳妇带了一对儿女,一道从新疆来上海,住了静安洲际酒店。香港王总最是落魄,上了一部公交车。我给我爸爸拦了出租车,关照他自己回去。小军要跟女朋友约会,南京西路订了包房,先开车子走了。
忘川楼下,两代人各奔东西。我对费文莉说,阿姐,我送你回去吧。费文莉说,我住浦东世纪公园,太远了,不麻烦你。我说,我们再聊聊好吧。费文莉说,好啊,上趟我们聊天,还在南汇的海边,现在变成滴水湖了。我开出车子,费文莉坐上来,我问了一只问题,阿姐,小军到底是啥人的儿子?费文莉说,我的儿子啊。我说,我是问小军的爸爸,到底是啥人?费文莉笑笑说,你看出来啦。我说,是啊,我只见过建军哥哥一趟,但是印象蛮深,就是现在小军的面孔。费文莉说,我就讲实话吧,1990年,建军横死的一夜,我到春申厂的值班室,给他送了最后一顿夜饭,他就在我肚皮里,种下一个小囡。费文莉摸了肚皮,我不敢看她,好像杀人案的一夜,没随时光飘散,隔了快三十年,回到忘川楼,带来死灵魂,播种,秋收,结果子。费文莉说,娘家人劝我,这是一段孽缘,也是一个孽种,趁了还是螺蛳大小,偷偷去医院打掉,神不知,鬼不觉,更不好让建军爷娘知晓。我说,建军哥哥,必定想留一个种子。费文莉说,我也是这样想,但我被老娘拖走,送到普陀区妇婴保健院,两只脚翘了妇检台上,但我听到小囡在哭,不是楼上楼下的小囡,是我肚皮里的小螺蛳,还有建军在哭,从春申厂飘过来,咬我的耳朵,咬我的胸口,咬我的肚皮眼,我是惨叫一声,抬腿踢翻护士,捧了肚皮,逃出医院,我是横竖横了,要是家里人用强,我就寻死,一尸两命,魂归建军,一家三口,阴曹地府团聚,我娘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但必须给小囡寻个爹,给我寻个老公,我又不想诓骗人家,明明是建军的种,摊开来讲,我娘叫苦,天大地大,哪里寻这样的洋葱头接盘?你肯吧?我听了一惊,连连摇头。费文莉说,除非男人天残,养不出小囡,我娘发动一家门,上穷碧落下黄泉,上海滩几百万男人中,真的觅到这样一个宝贝,我表舅小学同学隔壁邻居大侄子,年纪长我十岁,离过婚,医院诊断,死精症,断子绝孙,所以呢,他是无牵无挂,乘船去了日本,先在语言学堂拼命,阿伊屋矮凹撒西苏赛骚,学会日本鬼子讲话,打工赚了不少铜钿,我的照片寄到东京,信里讲清爽,已有遗腹子,寻觅良人佳偶,早日完婚,无婚房要求,只要一纸结婚证,给小囡落户口,他飞回上海见我,煞是欢喜,正月初一,两家在花园饭店办酒,我是披上婚纱,强颜欢笑,入了洞房。我忙说,阿姐,入洞房就不讲了吧。费文莉说,我偏偏要讲,洞房花烛夜,小军已从小螺蛳长成小黄鱼,新郎官虽有死精症,但不是太监,也能折腾我一夜,窗外鞭炮声声,我是眼泪水打湿枕头,暗暗打定主意,哪怕身子给了别人,自家一颗红心啊,一生一世,属于建军,来年热天,小军出生,手长脚长,眉毛鼻头,跟建军一式似样,我老公白捡一个儿子,并不见外,报户口跟了他的姓,我们母子留了上海,他回日本去了,同时打三份工,高田马场的居酒屋一份,新宿的中华料理一份,最后跑到风俗区,就是红灯区,打扫房间,收拾污秽之物,日元好赚,每月往上海汇钱,我的化妆品,儿子的尿布奶粉,样样比人家赞。我说,蛮好。费文莉说,好啥,我一个女人带了小囡,独守空房,工会主席瓦西里,缠了我不放,老公从日本飞回来,兴师问罪,一刀两断,劳燕分飞,我每趟过苏州河,过黄浦江,甚至过铁道口,就想狠狠心,告别这个薄情寡义世界。我说,所以七十周年厂庆,阿姐唱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费文莉说,对了,等到厂长失踪,春申厂拆掉,我买断工龄,拿了十几万补偿,我老公虽然跟我离婚,但不是铁石心肠,他在日本打三份工,弄坏了身体,也拿着了身份,又念起我的好,便原谅了我的错,决定复婚,带我回日本,连同小军一道。我说,为啥要走?费文莉反问一句,为啥要留?我是绞尽脑汁,无法回答。费文莉说,最要紧是陪儿子,看他日长夜大,我们到了日本,从东京搬到仙台,开一家居酒屋。我说,仙台好啊,鲁迅先生读书的地方。费文莉说,是吧,但我没丢掉中国国籍,小军从小个头高,卖相好,读书也聪明,成绩顶呱呱,刚到日本两个月,我连五十音图都没学会,他就能听懂老师讲课,奥数拿了几只冠军,小学,中学,没一个老师不欢喜他,日本小姑娘给他写情书,真是吃香,我这当娘的有面子,小军考上京都大学,读了机械专业。我说,京都大学不错,出了不少科学家,拿过好几只诺贝尔奖。费文莉说,2011年,碰着东日本大地震,仙台离震中最近,海啸铺天盖地上来,人家提前逃了,我老公不舍得居酒屋,想带走收银台里现金,房子就被冲得粉粉碎,等到我寻回来呢,人在水里泡了三天,已经不成样子,马上拖走火化,日本和尚来念经超度。我说,天有不测风云。费文莉说,福岛核泄漏,仙台的居酒屋,再也开不下去,我便去了京都,陪儿子到大学毕业,三菱重工录取了小军,叫他到东京上班,但我们娘俩商量,决定回上海。我说,有眼光。费文莉说,我捧了老公的骨灰盒,在上海买了墓地,落叶归根,小军争气,进了中国商飞公司,现在造大飞机呢。我说,赞啊。费文莉喜不自禁,眉开眼笑说,是的,已经有几架飞机上天了,小军到底是建军的骨肉,爸爸是造汽车机械的工程师,儿子做了造飞机的工程师,儿子终归要比爸爸有出息,就像你也比你爸爸有出息。我不出声了。费文莉又说,我回到上海几年,不想跟春申厂老同事联系,最近才晓得,神探亨特走了,建军的案子,到底还是没破。我的后背直起来,放下车窗,冷风吹进来,我问,阿姐,建军死在啥人手里?风撩起费文莉的大波浪头发,几根银白发丝,穿过她的眼门前,眼角绽开千百条细纹,像密密匝匝针线。她的眼乌珠沉下来说,不晓得。我说,不是怀疑你。费文莉说,我可以吃烟吧?我说,可以。费文莉掏出烟,自己点火,慢慢吐出烟雾,旋即被风卷走,薄荷味道,蛮淡的。费文莉说,建军到底死在啥人手里?我要是晓得,哪能会等到今朝。我撑了胆子,终归问出来了,阿姐,你跟张海有过联系吧?费文莉说,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费文莉说,我去日本十几年,加上回来的六年,没跟张海联系过,也不想再见到他。我说,为啥?费文莉说,这种事体啊,过去就过去了,就像这支烟,最赞的部分都烧光了,吸到肺里,吹到风里,烧到过滤嘴,留了香烟屁股,还有啥用场?费文莉开门下车,右手中指跟食指,夹了香烟屁股,走到苏州河边,对面是春申厂旧址,现在立了高楼,万家灯火,好像悬浮银河上。她拦下一部出租车,走了。
当夜,我早早困着。天还没亮,手机闹钟先响,不晓得啥人调的,我的火气蛮大,无处发泄。我乘公交车出门,早高峰,人挤人,坐了五站路,下来有点陌生。我走进一栋楼,电梯乘到顶楼,再要往上走,却是一道扶梯,笔直竖了墙上。我有点怕,风直接吹来,衣裳啪啪作响。百米下的地面,汽车像甲壳虫开过,发动机在烧,打桩机在戳,一道掼进油锅翻滚,又像一场交响音乐会,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甚嚣尘上。我的脚骨发软,不敢往下看,一步步往上爬,到了楼顶。迎面一家邮政所,有大厅,有柜台,还有绿颜色邮筒。我坐到窗口,调了工作服,准备上班,莫名其妙。又有人爬上来,地板跟窗门都在晃,一条身长八尺大汉,虎背熊腰,头顶微秃,身穿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神探亨特,终归来了。他走到窗口前,笑笑说,骏骏,长远不见。我说,亨特爷叔,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大半年。神探亨特说,厂长回来了,费文莉也回来了,大家聚齐,唯独缺了我,还缺了张海,真是伤心。我说,忘川楼聚餐,你的魂灵头,也飘在我们中间?神探亨特说,是啊,就是包房太挤。我说,亨特爷叔,有桩事体告诉你,春申厂的凶杀案,现在还没破。神探亨特说,算了,终有一天,案子会得破的,建军也会原谅我。我说,原谅你啥?神探亨特说,原谅我没捉到凶手,不谈了,今日爬了这样高上来,差点掼得魂飞魄散,我是来买邮票的,进博会小版票有吧?我说,不晓得。神探亨特说,业务不精嘛,你看啊,柜台里就有。我一低头,果真看到小版票。神探亨特付了九块六角,小镊子夹起邮票,收入邮票簿。我说,爷叔,晓得张海在啥地方吧?神探亨特说,张海不在阴间。我说,谢谢你。神探亨特说,走了,代我问你爸爸好。说罢,神探亨特消失,只剩一套保安制服,平摊在地板上,简直庞然大物。能穿得进这一身的,不是哈登,就是詹姆斯。我想去寻他,刚冲出邮局,却是一脚踏空,乾坤颠倒,从高处不胜寒,坠入万丈深渊。
自由落体的尽头,竟是苏州河边。涨潮,水面几乎高于堤岸。我闻着一百样味道,工厂锅炉房的蒸汽,水底淤泥的重金属,两岸滚滚倾泻的垃圾,夹竹桃花盛开的香气。春申厂尚在鼎盛时期,一车间,两车间,机器轰鸣不停。我走到仓库围墙背后,凶案现场,地下散落黄的黑的灰烬,渐渐湿润,鲜红,散发血腥气。我伸出手,却没摸到墙皮,犹如崂山道士,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我闭了双眼,往前一步,人已穿墙而过。眼乌珠睁开,我到了神秘小房间,落满灰尘的电唱机,正放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绿玻璃罩子灯亮了,照出活生生的建军,扑了写字台上,画图纸。我凑过去一看,果然是永动机。建军放下绘图笔说,弟弟,你终归来了。我说,建军哥哥,你还在此地?建军说,我从没离开过,一直在此地等你。我心里一吓,等我下来陪他吗?我说,建军哥哥,昨夜里,你猜我看到啥人了?建军说,我的未婚妻费文莉,还有我的亲生儿子,他叫小军。我说,请你安心投胎去吧。建军说,我还不能走。我说,因为神探亨特死了,凶手还没捉到?建军愁眉苦脸说,不是因为凶手,是我的永动机,还差最后一步。再看图纸,已经不是摩天轮,而是汽车,图纸上了颜色,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建军说,这台车子,只要水跟空气,就能一直开下去,燃油车,电动车,插电混合车,统统淘汰。建军立起来,调了一张黑胶木唱片,响起几个意大利人唱歌。1990年,世界杯主题曲《意大利之夏》。马拉多纳在传球,马特乌斯在拦截,斯基拉奇在射门,哥伦比亚狂人伊基塔,弃门出击,出师未捷身先死。电唱机里,意大利语歌词,拆分成蝇头小字,重新排列组合,一点点印到图纸上,绘图笔勾勾画画,空白几块,填得扑扑满。建军说,赞。永动机转起来了,却没发动机声音,转得安静,速度却是飞快,好像吃了枪药,赶了要去投胎。图纸上的汽车,从二维升到三维,真的变成一部车子,跟红与黑一式似样,进气格栅上车标,变成春申厂的厂标。建军坐上去,点火发动,挥手说,再会。我说,建军哥哥,你去啥地方?建军说,来世。永动机的红与黑,撞破小房间墙壁,冲出春申厂大门,渡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去吃孟婆汤了。
六
元宵节后,冬天一点点坍塌。张海遥遥无期,我蛮想给他发一份电报。至于中文电码,我已几乎忘得精光。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终归寻出二十年前,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翻到最后的索引,自己写了一组电报码:664329812053022645830132。写好电报纸,我捏了手里,不晓得去啥地方发电报,也不晓得收电报人地址,只得塞入抽屉。
征越给她爸爸买了新房子,真如11号线地铁口,两室一厅,一百个平方。“山口百惠”从甘泉新村搬出来,跟冉阿让一道住了真如,这两个才是合法夫妻。她从医院退休,天天去真如寺,烧香拜佛做功课。甘泉新村家里,住了祖孙三代,厂长,小荷还有莲子,还是少一个男人,莲子吵了要爸爸,却不要新来的外公。小荷决定去一趟巴黎,必要寻到张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厂长也要回巴黎去,想念芳汀一家门,还有小女儿浦小白,当初从巴黎回上海,厂长答应过芳汀母女,肯定会得回来,不好言而无信。小荷向单位请假,莲子交给外婆“山口百惠”照顾,小姑娘还是欢喜冉阿让外公。
春寒料峭之日,小荷陪厂长飞到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芳汀一家门,虚席以待。混血小女儿,冲到爸爸身上,亲了又亲。当了一辈子独养女儿,小荷头一趟看到亲妹妹,跟莲子一般大,巧克力肤色,法文名字玛蒂尔达,中文名字浦小白。小荷去了中国大使馆,登记张海的失踪,他的全部特征里,除掉一部红与黑车子,还有两颗假牙齿,当年被老毛师傅打脱的,万一遭遇不幸,又无从辨认尸体,便能根据牙齿判断。小荷又去巴黎警察局报案,登记排队一个钟头,方才拿着一纸收据。小荷没心思看景点,连夜去了十三区唐人街,寻到温州邹先生,拜托人家帮忙。邹先生劝她一句,不必抱太大希望,每年巴黎要失踪好几千人,有的远遁天涯海角,存心不跟家人来往,有的是非法移民,干脆拿身份黑了,还有遭遇不测,或者自杀,一生一世没寻着事体,最后一种可能,便是人口贩卖,到暗网标价出售,不过多是女人跟小囡,张海这样的男人,大概只好去做奴隶工人,送到西印度群岛,砍甘蔗,种咖啡,东南亚渔船上,捉鱼捞虾,加工水产品,一直做到死,掼进海里,喂鱼。
巴黎的太阳尚未坠落,巴黎圣母院,落日熔金,塞纳河波光涟涟。上海已是夜深,月亮照了苏州河上,幽蓝颜色,一点点涨潮。河边立一排水鸟,独立不动,已经入梦。鸟的梦,人的梦,没啥本质不同,也会有被捕食死亡的恐惧,比方碰着野猫,碰着恶人,也会有溅出荷尔蒙的春梦,碰着漂亮异性,还会梦到蛋壳里的童年,或者故人托梦。春风吹到我身上,吹得心里潮唧唧,黏嗒嗒,翻腾,像苏州河里的鱼,一歇歇钻入淤泥,一歇歇到水面透气,还生怕被水鸟捉去吃掉。有人敲门,我到门后说,有门铃。隔了猫眼,门外并没人影。我心里狐疑,怀疑神经衰弱,产生幻听。还是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老头子,紫红色脸膛,根根头发竖直,右手缺两根半手指,像一只铁钩子,原来是老毛师傅,我的“钩子船长”,童年噩梦。他伸出右手铁钩,拍我肩胳,瞬间皮焦肉烂,嗞嗞声响,飘出烧烤气味。小时光,我爸爸常用电烙铁,加上焊锡丝,松香,飘散同样气味,焊接电子元器件。痛煞我了,开始惨叫,叫到喉咙哑掉,但无处可逃。“钩子船长”贴了我耳朵边,扬州话震耳欲聋,与其讲是拜托,不如讲是命令,拿张海寻回来。
睁开眼乌珠,噩梦一场。我从沙发上爬起,揩去嘴边馋吐水,左边肩胳,几乎没了知觉,仿佛烧成焦炭。想起一年半前,我跟张海去甘肃,拜访狄先生路上,张海在看《西游记》。他问我,唐僧师徒四人,总共走了多少路?我说,十万八千里。张海说,不对,是二十一万六千里,不好漏了回程,陈家庄,流沙河,还有一难呢。我说,这倒是,西天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大家只记大唐到天竺的八十难,却记不牢天竺回大唐的一难。张海说,回来的十万八千里,要比去的十万八千里,难上加难,这一难,难过了前头八十难。
娘子跟儿子,都在房间里困熟。我钻进书房,打开抽屉,翻到最底下,有一只行星齿轮,汽车变速箱配件。十八年前,张海送我的礼物,他亲手做出来的,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我关了灯,阳台上还有光,月亮有光,苏州河反光,对面楼房灯光,无孔不入,水银泻地,像深海里的荧光,像水鸟看到的世界,一点点清晰、灿烂起来。张海做的行星齿轮,在我手掌心里转动,太阳贴贴当中,俨然是哥白尼的上帝,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由近及远,各司其职。2006年,国际天文学界开会,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但在这只小宇宙里,冥王星不肯掉队,死不悔改,顽强旋转。
我抱了行星齿轮,像抱一颗定时炸弹,夺门而出。我上了车,绑安全带,放手刹,点火,起步。四面车窗放下来,难得春风袭人,无数种色香味,绽开,又凋谢。各种各样的光,撞入瞳孔,再被黑颜色夜火吞没。半个钟头,开到安亭,国际汽车城。汽车坟场,层层叠叠的汽车,新鲜出炉的尸体,四分五裂的肢体,曝尸荒野的五脏六肺,风中洋溢了金属朽烂、蓄电池变质的恶臭。十八年前,张海开了红与黑,带了我跟小荷出车祸的深沟,尚未填平。我倒希望这道伤疤,一生一世,留在地球的这个角落。汽车坟场隔壁,又多了一只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几十万部脚踏车,橘红颜色,黄颜色,蓝颜色,要是从天上看下来,像一只只烧好的小龙虾,蜷缩起来,还要去头去尾,有的麻辣,有的十三香,有的蒜蓉,送入食客嘴巴,肉嚼碎了,壳剥出来,永恒不腐,只好回炉再造。放下座位,人躺下去,仰面朝天。全景天窗敞开,像一方电影银幕。坟场开阔,再无灯光,唯有天上银河。粉粉碎的车壳铁皮,报废的发动机,生锈的变速箱,干瘪的轮胎,一律身轻如燕,如同魂灵头过磅称重,违抗地心引力,乘风而上,高升,直冲夜空,变成熠熠星辰,放光,旋转,起舞弄清影。凡。高爬出棺材,包了受伤耳朵,重新画出一幅幅《星空》。张海的行星齿轮,发出咯咯咯声音,齿轮与齿轮摩擦,每一颗行星都掉转方向,围绕太阳转动,也围绕月亮转动,围绕地球转动,围绕上海转动,围绕巴黎转动,围绕苏州河转动,围绕塞纳河转动,围绕春申厂转动,围绕我爸爸转动,围绕厂长转动,围绕小荷转动,所有这一切的星辰,统统围绕张海转动,围绕红与黑转动,变成一颗陨石,穿破大气层,跌跌冲冲,打了地球一拳头,冒了火星,哧啦哧啦,呼呼烫。张海从未消失,他一直在我眼前,一直在转动,如星辰,如浓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