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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2页)

张海讲话腔调,就像交代遗嘱。又是六层楼,爬下去,回到车上,出一层薄汗。车内灯渐次熄灭,两张面孔,模糊一团,一个刚跑好全程马拉松,一个刚打好重量级拳王争霸战。昨夜开始闹忙,飞了一千多公里,伍斤吼陆斤,从北京回到上海,我已像条濒死的狗。张海也只剩喘气力道,忙了办丧事,追悼会,遗体火化,豆腐羹饭酒水,招待宾客,跟舅舅阿姨们吵,跟自己老娘吵。张海说,阿哥,小荷嫁给了我,你意外吧。我说,你们夫妻私事,我没兴趣。张海说,四年前,我跟小荷领了证,当年女儿就出生了。我说,你都不告诉我,错过了吃喜酒。张海说,我们没办婚礼,小荷跟她妈妈欠一屁股债,还有债主轮番上门,不单来讨本金,还要利息呢,不是不想办酒,是不敢办。我说,我爸爸也不晓得?张海说,我本想悄咪咪告诉师傅,但他不是最恨厂长吧,现在我跟小荷结婚,做了厂长女婿,等于是个叛徒,背叛师门。我说,没这样严重。张海说,这些年,除了没寻到厂长,其他蛮好,娘子蛮好,女儿也蛮好。我说,老早我跟你有点误会,现在我做爸爸了,你也做爸爸了,老毛师傅都走了,没事体了。张海说,谢谢你,阿哥,我晓得你老忙了,又要写小说,又要管公司,还有社会活动,我不敢来打扰你。我说,扫一扫微信吧。张海说,阿哥,我外公的临终遗言。我打断他说,你又来了,把厂长捉回来。张海说,我是讲,红与黑,老厂长的桑塔纳。我说,只要寻到这部车子,就能寻到香港王总,只要寻到香港王总,就能寻到潜逃的厂长,是吧?张海说,嗯,阿哥,你神通广大,黑道白道皆吃得开,你想想办法,肯定能寻到红与黑。我说,啥叫神通广大,黑道白道皆吃得开?我不过一介平民,写小说浪得虚名,既不是人大代表,也不是政协委员,连个党员都不是,共青团也超龄了。张海说,阿哥,我讲重了。我说,不要再想红与黑,也不要再想厂长了,我走了。张海下车,上楼。我探出车窗,仰望六层楼上,小荷留了一盏灯,像一颗星,悬于浓云。

车子开出小区,收到一条微信,张海发来,关照路上小心。我没回微信,驾了老宝马,强打精神,一路开慢,平安回家。儿子菜包,老早困熟,明早还要上学。娘子也困了。我眼皮瞌,脚下如在云端,飘来荡去,来不及汰浴,脱衣上床,眼睛一闭,入梦。

这趟走远了。一个少年,从热天出发,野地里走啊走,饥肠辘辘,双腿浮肿,衣衫褴褛,几次跌倒,昏迷,大病,差点点翘辫子。走到秋天,开始落雨,昼夜不绝,连落三旬,稻田淹没,水牛淹死,茅草房子崩坏,肉里生出蛆虫。到处是水,还有墓地,纸钱,招魂幡。水从云里来,从扬子江来,从淮河来,从决堤黄河来,天下的水都来,都无处可去,一片汪洋世界。水里映出面孔,他像少年张海,十六七岁,瘦弱,干枯,面黄,乱发如草。扬州城下,堆满尸体,恶臭扑鼻,点火焚烧,黑烟滚滚,烟里有女人哭声,小囡叫声,男人嘶吼声,死人灵魂在叫。他爸爸,淹死;他妈妈,饿死;他哥哥,病死;他姐姐,上吊死。死人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人。他跟野狗打架,狗嘴里抢食,逃到长江边,爬上一艘舢板,藏了船篷下,水面漂满尸体。他吃死人的肉,死人的血,死人内脏。苏北船老大,划进长江口,外国兵舰开来,黑洞洞炮口,乌泱泱烟囱,螺旋桨泛起浊浪。舢板进黄浦江,炮火连天,尸山血海。太阳旗在飘,米字旗在飘,三色旗在飘。他望了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海关大厦,汇丰银行大厦,划进苏州河,穿过外白渡桥,四川路桥,老闸桥,泥城桥,洋钿桥,到了药水弄上岸。他的个头变高,肩膀变阔,一拳打得死人。他走烂泥路,走弹格路,走煤屑路,走柏油路,走到一座工厂,抹了洋灰,喷了白烟,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他的样貌又变,声若洪钟,须髯满面,走到莫干山路,弄堂房子,爬上三层楼,翻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红灯牌收音机,姚慕双欢天喜地,周柏春愁眉苦脸,黄永生唱《金陵塔》。外孙出世前两日,厂里挖出青花瓷大瓮缸,他是亲手飞起榔头,敲得粉粉碎,断了右手三指,化作“钩子船长”。我来了,还是男小囡,爬上三层楼,翻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苏州河扑面而来,月光幽冥,如古镜。“钩子船长”伸出残缺右手说,骏骏,好极了,你终归来看我了。我简直亢奋,坐了屋顶说,老毛师傅,好极了,终归有人来寻我托梦了。老毛师傅说,请帮我带一句话。我笑说,尽管吩咐,我欢喜帮魂灵传话。老毛师傅说,我的全部遗产,包括这套房子,指定由一个人继承,就是我的外孙,照顾我十六年的张海。我说,遗产统统留给张海,其他子女呢,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呢?老毛师傅说,家门不幸,除了小海,其他子孙不孝,哪怕一个平方,一分铜钿,都不会分给他们,辣块妈妈。我说,老毛师傅,谢谢你寻我托梦,可没人会得相信,都会当我有毛病,寻到法官也没用,法律不承认托梦,就算全国人大修法,承认托梦有效,但你已烧成骨灰,躺在铁板新村,今夜对我托梦,已过有效期。老毛师傅遥望月光说,我有办法,速去寻一个人,必会帮我,你也认得。我说,啥人?老毛师傅说,我的结拜兄弟,小王先生。

梦醒,天微亮。掐指一算,托梦离开我十年了。老毛师傅,老厂长,全部从梦中消逝。我思量,厂长“三浦友和”被捉到之前,诸位游魂野鬼,不会安心去投胎转世的。照道理讲,这是好事体,夜里终归太平。但我不这样觉得,长辈们的音容笑貌,皆已暗淡,散逸,氤氲蒸腾。每趟清明冬至,上坟扫墓,我祈求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列祖列宗,不要忘记我,有事向我托梦,就算百无聊赖,也好寻我解厌气,讲讲阴间要闻,又下来哪位大人物,是否阳间烧冥币太滥,阴间通货膨胀,物价狂涨。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三千六百五十天,我等待这一夜,这一场梦,春梦也好,噩梦也罢,管你是啥人家的孤魂野鬼。我以为,永久丧失了这一能力,莫名悲哀,惆怅。还好昨日,“钩子船长”送入焚尸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烧成骨灰,潜入黑白遗像,捧在张海手里,坐了我的车子,跟了我后背心一路,回魂夜,闯入梦魂,灿烂降临。

清晨,我在床上狂笑,念念有词,老毛师傅,小王先生。枕头竟已湿透,浸了眼泪水。娘子骂我又发神经。一刻也不得耽误,我爬起洗漱,开车到思南路。经过阿娘面馆,已经搬场一百米,变作网红店,客官日夜排队,阿娘早已不在,卢湾区都撤销了,我再没来吃过一口面。思南路101弄19号,房子倒没拆掉,旧貌不改。爬上黑魆魆三楼,我在门前犹豫,小王先生要是不在了,一定会寻我托梦,不会放过我的。所以讲,他还活了,可能搬场,或者年纪大,久病缠身,住了病院。我敲门。屏息静气。等了老久。当年,我调到四川北路上班,特向小王先生告别,带了我的新书上门,却扑了个空。从此,好像阴阳两隔,连同小王先生送我的《春申与魔窟》,一道坠入角落,慢慢交衰老腐烂。偶尔听人提起,有一位老作家春木,困守斗室,无人问津,晚景凄凉。也许门里没人,只有灰尘,魂灵头。也许是个老太婆,要么老早出租,借给外地小青年,甚至老外,附近荡了不少外国瘪三。

门开了。一个老头子,雪雪白头发,身高缩了几公分,还是比我高,面孔倒是更瘦,形容清癯,头颈皮肤垂落,两颊刮得清爽,银丝鹤发,童颜,有仙气。他老了十六岁,我长大了十六岁。我说,小王先生,还认得我吧。小王先生说,抱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说,我爸爸是春申厂的工人,我老早在卢湾邮局,我也写小说,你送过我老多书。小王先生摇头,又点头,眼睛浑浊,闪烁,开始湿润,熠熠发光,声音却是沙哑,快请进,请进,进。这只房间,这道房门,像博物馆橱窗,收藏时光,收藏空气,一切永恒不变,白还是白,黑还是黑。还是当年书架,万卷藏书,不增不减,跟主人形影相吊,又腐烂了十六年,味道微微加深。窗帘布是老样子,沙发家具是老样子,电视机都没变,估计已是摆设。小王先生说,早饭吃过吧?我吹牛说,吃过了。小王先生为我泡茶,玻璃杯,热气氤氲,不晓得哪年绿茶,翩然沉没。我带了几本新书,扉页题上“春木老师雅正”。小王先生赞道,每趟书店看到你新书,报纸上还有你的消息,后生可畏,为你开心啊。我惭愧说,不好意思,我一直没回来望先生,我的舞台剧演出,电影公映,也没送先生票子,简直失礼,先生还好吧?小王先生说,怕是大限将至,做过两趟手术,住院三个月,昨日才出院。我说,怪不得,前几日,张海来寻先生,讲是人去楼空。小王先生说,张海是啥人?我说,老毛先生外孙。小王先生说,哦,老毛阿哥还好吧?我说,昨日追悼会,火化了。小王先生惊坐起说,啥?人没了?我说,嗯,张海是来报丧的。小王先生闷声片刻,开窗透气说,不过呢,算算年份,我都八十六了,老毛阿哥大我十岁,也是寿终正寝,等到我走的时光,没人记得我了吧。我吃一口茶,果然极浓,极苦,一口黄连。我如实相告,昨日夜里,收到老毛师傅托梦,叫我来寻小王先生,如假包换。小王先生纵声大笑,我真担心,老头子这样笑法,会不会乐极生悲,心肌梗死,或者气管卡牢,噎死断气。我颇尴尬,只好立起来,轻抚他的后背。小王先生说,小阿弟,你太有劲了,难怪小说写得漂亮,骨骼清奇,天马行空,鬼斧神工。我说,如有鬼助,倒是真的,老毛师傅托梦里讲,兹事体大,只有小王先生,才能帮他完成心愿。小王先生面孔冷下来,关上窗说,他真这样讲?我说,不开玩笑。小王先生吃了口茶,定怏怏说,这只脑子啊,还好没锈坏。小王先生转身进卧室,好一歇工夫,抱了文件袋出来。小王先生清清嗓子说,十年前,我去过莫干山路,正好张海不在,老毛阿哥中风卧床,脑子却相当清爽,他讲这辈子遗憾颇多,子女不孝,皆没良心,唯独外孙张海,照顾他多年,尽心尽力,淳厚善良,是个好小囡,可惜命运不佳,爸爸不知在天涯何处,妈妈改做他人妇,老毛阿哥决定,他的全部遗产,包括莫干山路房子,指定张海继承。听到此地,我已如释重负,心情痛快,老毛师傅寻我托梦,果然有凭有据,不是瞎话三千,更非南柯一梦。小王先生说,老毛阿哥的决定,着实叫人吃惊,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但也绝非不食人间烟火,争遗产这种事体,见得多了,六十年前,春申厂公私合营,我家移民香港,而我不肯背井离乡,一个人留在上海,还做了公证,遗产留给兄长,这才避免兄弟阋墙。我说,先生担心有道理,张海的舅舅舅妈,阿姨姨夫,绝非善类,就连张海亲娘,也是母夜叉,牵涉房子遗产,对这点人是天大事体,到时光不但是吵,恐怕要拿房顶拆掉呢。小王先生说,是的,搞了不好,闹出人性命,我劝老毛阿哥,这份遗嘱,啥人都不好讲,外孙张海本人,都不好晓得,免得惹出事端。我说,这哪能办?小王先生说,我是交通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我拜托一位老同学,上海滩金牌律师,赶到莫干山路,起草一份遗嘱,请老毛阿哥签名,按手印,律师再到上海市公证处,请来两位公证员,登门到老毛阿哥家里,拍摄录像为证,完成遗嘱公证,全程避开张海,为免意外,老毛阿哥不留任何文件,一律由我保管。小王先生打开文件袋,抽出十年前遗嘱,还有公证书,房产证复印件,保存相当好,老毛师傅签名,手印,盖章,至今鲜艳似血。张海的后半生,皆在这张纸上。

思南路出来,我打了张海电话,只问他在啥地方。张海说,汽车城。我驾车上路,再上沪宁高速,安亭出口下来。公路道旁,远远竖了一块广告牌,不是林志玲,也不是范冰冰,而是冉阿让爷叔,穿了对襟羊绒衫,挂了金项链,狗项圈般粗壮,手握麦克风,张学友般台风,深情款款歌唱。我的耳朵边,悠悠响起《北国之春》,不是邓丽君,而是日本话原版。冉阿让身后,停了一部桑塔纳,便是消失的红与黑。以上照片,摄于一个春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摄影师是我爸爸,用我家的奥林巴斯相机。广告牌下,玻璃房子门口,停了几十部汽车,大到福特皮卡,小到奔驰Smart,保时捷,法拉利,路虎,争奇斗艳,招牌相当摩登——春申汽车改装店。

这一名字,让人近乡情怯。我停好车,有人来问,要维修,保养,还是改装。我说,张海在吗?此人操安徽话,回头猛吼,张师傅,有人找。我的宝马X5旁边,丰田皇冠轿车底盘下,钻出一个男人,蓝色工作服,满身油污,头发如同鸟窝,面孔仿佛特种兵,涂了迷彩色,便是张海。他放下工具说,阿哥,你哪能来了,我去揩把面。等到张海回来,衣裳没换,气味浓烈,面孔基本清爽,头发梳过,勉强可以见人。我说,你在此地上班啊。张海说,冉阿让是我老板,这爿店就叫春申汽车改装店。我说,好像借尸还魂。张海说,我在此做了五年,从喷漆钣金做起,到修理零部件,现在能修发动机了,冉阿让对我蛮好,工资加奖金,到手一万多。我说,蛮好。张海说,汽车城这爿是总店,还有三家分店,一家浦东康桥,一家闵行莘庄,还有一家在昆山,冉阿让年纪大了,没精神守了店里,他只有一个女儿,不可能来帮忙。我说,哦,征越回来了啊。张海说,阿哥,你寻我有事体?我说,是啊,但你不会相信。张海说,只要阿哥讲,我必定相信。我说,昨日夜里,老毛师傅向我托梦了。张海扬起眉毛说,托梦?阿哥,你一点也没变,太好了。我直接说,我刚见过小王先生,你外公的遗嘱,全部法律文件,公证书,统统带来了。张海接过材料,背靠一部吉普越野车,点一支香烟,还是红双喜。他翻了两眼,看到老头子签名跟手印,双手开始发抖,烟灰扑簌飘落,语无伦次说,阿哥,我外公,这事体,嗯,谢谢你,托梦。我说,是我要谢你,还要谢你外公,烧成骨灰当夜,就来寻我托梦。张海抬头看天,苍穹阴冷,像一大块铁。我又说,你不要发戆,快去公证处,做遗产继承公证,房产证变更成你的名字,不要夜长梦多。张海掐灭烟头说,晚了,今日早上,我的舅舅阿姨们,冲到莫干山路老房子,破门而入,来抢房产证。我说,老毛师傅及时托梦,必定估计到危险了。张海说,邻居打电话给我妈妈,她带了我的两个妹妹,穿了拖鞋困衣,奔过去阻拦,先是吵相骂,再是动手。我说,没大事体吧。张海说,你晓得,我妈妈彪悍,她拎起开口扳手,给我舅舅头上开了瓢,派出所打来电话,叫我去处理矛盾。我说,你是有涵养,还在修车子?张海说,但我不想去,到了派出所,看到我妈妈,再看我舅舅阿姨们,这副吃相,我从小看到大,老早看厌了。我说,随便你哪能想,房子不好放弃,他们抢老毛师傅房子,是等拆迁分钞票。张海说,我无所谓。我说,你外公有所谓,快换衣裳,我开车子带你回去,方便请假吧?我给冉阿让打电话,给你放几天假。张海犹豫说,阿哥,等我一歇歇。张海换了一身夹克衫,抱了纸板箱出来。我问他,啥东西?张海说,变形金刚,擎天柱,送给你儿子,我用报废的汽车部件做的,师傅传给我的手艺。我说,你女儿不要吧?张海说,小姑娘不欢喜,就是给男小囡做的。我收下来,摆进后备厢,擎天柱做工考究,关节转动灵活,涂了红的蓝的油漆,赛博朋克腔调,泡沫塑料垫衬,五公斤起板。

我带张海回到常德路,镇坪路桥下,长寿路派出所。小王先生联系的律师,已经等在门口。这位老律师,西装革履,鹤发童颜,派头十足。张海舅舅阿姨们,一看到张海,穷凶极恶围上来。两个双胞胎妹妹,海悠哭肿了眼睛,海然捏紧拳头,准备拼命。派出所是各打五十大板,张海娘治安拘留几日,张海舅舅阿姨们,则是非法闯入民宅。最要紧的房产证,通过律师关系,最后回到张海手里。舅舅阿姨们个个如丧考妣,太平间前,追悼会上,火化炉外,皆没如此号哭。

此后几日,全由律师出面,陪了张海去公证处,再到房产局办了过户。张海娘扬眉吐气,买几十只高升炮仗,在莫干山路弄堂门口,大鸣大放,庆祝老房子归属张海,赢得跟兄弟姊妹们的漫长战争。张海娘难得一掷千金,请了几位得道高僧,在家操办做三七,为外公超度亡灵,历史使命完成,早日投胎去吧,不要阴魂不散。战争还没告终,舅舅阿姨们也请了律师,认为遗嘱不合法,十年前的老毛师傅,中风卧床,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张海娘又寻我爸爸,拜托我想办法,救救张海不要吃官司。幸好法院问了公证处,判定老毛师傅遗嘱有效,驳回诉讼请求,尘埃落定。我再给张海建议,做人不好斩尽杀绝,舅舅阿姨们等了老房子拆迁,老老小小十几个户口,皆在这一套房子里,到时光,终归要分铜钿的。双方律师谈判,几番拉锯,签订一纸协议,舅舅阿姨们承认,老毛师傅遗嘱有效,张海拥有全部继承权,但是等到拆迁,户口簿里每个名字,都能分到一笔安置补偿款。协议上唯一没签字的,倒是张海娘,她想赶尽杀绝,一分钱都不留给兄弟姊妹。

遗嘱得偿所愿,老毛师傅的骨灰盒,迁出殡仪馆,搬入墓园,苏州凤凰山。苏州不但是上海的后花园,也是上海人的墓地。张海亲手撬开坟墓,抱了外公骨灰,跟外婆葬于一穴。舅舅阿姨们都来了,但跟张海母子不讲一句,装作路人不识。小荷抱了女儿莲子,来给老毛师傅磕头,烧锡箔,烟熏火燎,小囡眼泪水直流。花岗岩墓碑上,老毛师傅的陶瓷照片,还是我拍的遗像。墓碑新刻两个名字,一是外孙媳妇,浦小荷,二是外曾孙女,张莲子。次日,张海娘便回了江西。

“钩子船长”入土当夜,又来寻我托梦。这夜梦境,回到春申厂,尚未被夷为平地,芳草萋萋,围墙斑驳,白色蒸汽喷涌,行车在头顶飞舞。打开仓库,停了一部红与黑,车厢内外爬满野草藤蔓,好像被绿色植物埋葬,又像失散多年,被人贩子拐卖的小姑娘,送到山沟沟里,嫁作人妇,吃尽苦头哉。我拉开门,旁边是老毛师傅。他说,骏骏啊,难为你了,寻到小王先生,帮张海拿到房子,乖乖隆地咚,赞。我说,应当做的,老毛师傅寻我托梦,这是看得起我。老毛师傅说,张海这桩事体,是我第一桩遗愿,还有第二桩遗愿。我说,没问题,我帮你带话。老毛师傅说,无须带话,我临死前,已关照过张海。我说,难道是?老毛师傅点头说,把厂长捉回来。这句扬州话,洪亮透彻,入木三分。红与黑后排,响起阴森森的声音,骏骏,你记得我吧。梦里已知身是客,我还是魂飞魄散,一回头,看到老厂长,藏了后排座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追悼会上样子。原来是双料托梦,老毛师傅,老厂长,同时寻我交代遗愿,让人倍感任重道远,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

梦醒。我是又哭又笑,又被娘子骂一顿。十年没碰着托梦,随了老毛师傅归天,托梦就像天上落雨,地里长草,水里青苔,挡也挡不牢。梦中嘱托,我是必要完成了。我寻了公安局朋友,拜托调查春申厂的桑塔纳。每部汽车不管哪能交易,发动机号码,车辆识别代号,终归不变,像人的指纹,身份证号,跟了一辈子,直到烧成灰。春申厂破产当年,红与黑,转到香港王总名下。北京奥运会这年,王总背了一屁股债,逃回香港,下落不明。红与黑转到甘肃,鬼使神差,前几年转回上海,正在汽车坟场,等待报废。接到消息,恰逢深夜,我问公安兄弟,哪一个汽车坟场?公安兄弟回答,汽车城。

是夜,“钩子船长”断七。沪宁高速,白茫茫,氤氲生烟。夜色灰蓝,大灯如炬铺路。我开了宝马X5,捏紧方向盘,盯紧前方卡车,双层铁架子,捆绑十几辆轿车,皆是上汽新车出厂。张海在副驾驶座,叼了香烟,但没点上。我爸爸跟冉阿让一道坐了后排,硬要跟我同行。车载音响,张国荣《夜半歌声》,缠绵悱恻,魅影绰绰。张海要关,我说,让他唱吧。经过冉阿让的汽车改装店,灯光打了广告牌上,冉阿让跟红与黑,熠熠生辉,笑傲苍穹。转入一条小路,两边皆是厂房仓库,今夜风景,似曾相识。张海问我,那只擎天柱,你儿子欢喜吧?我不好意思讲,张海亲手做的擎天柱,又重又硬,占地方,人撞到特别痛,变成家庭安全隐患,我娘子讲,正规玩具都要安全测试,这只铁家什,不适合给小囡。看我闷声不响,我爸爸说,小海啊,东西做了蛮好,你的手艺有进步。

汽车坟场到了,开进大门,乌漆墨黑,星月暗淡。光子贴地飞行,扫出不计其数的报废车,有的只剩车壳子,有的四分五裂,支离破碎,有的倒是完好,看起来五成新的,五脏六肺却已移植出去,层层叠叠,幕天席地,好像一口口棺材,一通通墓碑,一具具骨骸,腐烂,生蛆,分解,化作白骨,灵魂飘散。我爸爸说,我的Polo,也在此地吧?前几年,我给我爸爸买了一部奔驰C200,本来的上海大众Polo,卖给二手车中介。我爸爸做过一个梦,醒来后眼泪汪汪,原来Polo寻他托梦,已经死在汽车坟场,雨刮器还在划,喷水像飙眼泪水。Polo哭诉,新主人虐待它,各种危险方式开车,冬天点火就开,伤害发动机,从不保养,像后娘手里小囡,只好报废,乱葬岗上,黄土一抔。

远光灯尽头,照出一条沟。我的眼乌珠被刺一记,鲜血淋淋地痛。我跳下车,一步一步走过去。灯光泛出金颜色,红颜色,我跟张海,两条黑影,慢慢交倾斜,拉长,弥散消逝,像塔尔可夫斯基电影色调。深沟,地球上一道伤疤,通向南北两极,无限延伸。十六年,红与黑,便是落到这条沟里。张海双脚发抖,当年是他开车,脚骨在此掼断。当年厂长承诺之地,没能造起来春申厂,倒是变成汽车坟场,所谓命运,蛮有意思。寻到值班室,张海送了一条软壳中华。管理员带路到围墙下,困了一部桑塔纳,沪C牌照,春梦未醒,静候旧主。

不是红与黑。我蛮失望。管理员说,再仔细看。我打开手机电筒,照亮车子上半身,蒙一层厚厚的灰,有点深褐色。冉阿让拧开矿泉水瓶盖,水浇到引擎盖上,抹布用力揩,汰去尘埃污垢,终归显露本色。火一样红,血一样红,心脏一样红。我爸爸打开X5后备厢,搬来一箱子矿泉水,打开浸透抹布,亲手洗刷车子。我爸爸平常节约,吝啬,今夜却是土豪,矿泉水当成自来水。灰尘一点点汰去,像小姑娘衣裳一点点揭开,妆容一点点卸掉,脂粉剥落,唇膏揩净,鸡蛋壳剥开,露出真面目,到底是王昭君,还是白骨精。车顶流水,描出烈焰红唇,引擎盖流水,画出鲜血梅花,车身流水,蘸出徽墨色泽,尾翼高挺,无须流水,自傲星辰。月光出来了,她也出来了,赤条条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姿态撩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她是倾城倾国,她是红与黑。她坐下来,小家碧玉;她立起来,敦煌飞天;她躺下来,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她的端庄,她的风情,她的欲望,让我弹眼落睛,让张海五体投地,让我爸爸发痴,让冉阿让发狂。但她不再是黄花闺女,而是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车门好几道划痕,轮胎瘪掉,两块车窗没了,风挡玻璃碎裂,尾翼断了只角,大光灯灭一只,后视镜碎一面,雨刷断一根,两边转向灯皆不见,统统是皮外伤,内伤难以判断。管理员打开引擎盖,寻到发动机号码,验明正身——上海大众,桑塔纳普通型,1993年出厂,芳龄二十四,恰逢本命年,生肖属鸡,汽车世界里,相当于九旬老妇,百岁老翁。

车子油箱是空的,张海又出手一条中华,问管理员要来一桶93号汽油,小心灌入油箱口,可见中华是硬通货。蓄电池没电,我爸爸说,不要紧,我有办法。在我爸爸指挥下,我开动自家宝马X5,对准红与黑车头,相距不过半尺,像一对小情人,干柴烈火,就要亲嘴巴。打开两部车的引擎盖,抽出搭电线,连接两边蓄电池,先连正极,后连负极。红与黑桑塔纳,白颜色宝马X5,两根搭电线,好似两条舌头,法式舌吻,浪漫交关。我爸爸一声令下,X5点火启动,开始对红与黑充电,一如杨过对小龙女赤膊疗伤,幸好此地并无尹志平。我爸爸说,差不多了。张海断开搭电线,先断负极,再断正极,合上引擎盖。揩揩坐垫灰尘,我爸爸坐进红与黑,并不介意灰尘,蜘蛛网,蟑螂,死老鼠,转动钥匙,点火。先是像喉咙口含了浓痰,又像浓痰变成汽油,气管里大火焚烧。一只大光灯亮起,刺痛我的眼乌珠。我爸爸倾听车子咆哮,像比利时神探波罗,夜访杀人现场,发动机里藏了开膛手杰克,化身博士,香港雨夜屠夫。我爸爸下车说,发动机不错,可以修好。张海说,我要买这部车子。

管理员寻出中介电话,张海马上打过去,对方梦中惊坐起,以为有人托梦,又拿电话挂掉。张海连打三只电话,中介才接起来,以为碰到神经病,一顿狂骂。张海冷静,只讲一句,我想买车子,报出车牌号。中介发蒙,以为有人恶作剧,存心捣乱,又向张海推荐其他二手车,同样价廉物美,车龄十年内,公里数二十万内。张海说,对不起,我就要这部车子。中介随口开价,八千块,包括沪C牌照。地球上最贵铁皮,便是上海牌照,已经涨到十万。唯独沪C牌照,还是白菜价钿,因为不准进外环线,只好开在上海郊区。有了“魔都”讲法,魔都便成了结界,佛家,道家术语,便是禁区,铜墙铁壁。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圈,保证妖魔鬼怪不能进来吃唐僧肉,也是一种结界。这些年,每逢台风来袭,碰着上海地界,要么转弯,要么掉头。人人皆云,魔都有结界。上海外环内六百平方公里,对于沪C牌照来讲,大概便是地球中心,不可突破的结界,在此圈外,畅通无阻,可以走遍中国,还能去天涯海角,去西伯利亚,去撒哈拉沙漠。

张海说,我要了。中介说,明日签合同,后日付款,大后天提车,办手续。张海说,我就在车子旁边,你加我微信,现在付钞票,明日办手续。我问张海,你确定要买?张海说,确定。张海用微信付了八千,当上红与黑第五任车主。

红与黑,第四任车主,是个南通人。远到迪拜,非洲,拉丁美洲的角角落落,都有南通人在造房子,盖大楼,架桥梁,广厦千万间。建筑行业,有腰缠万贯,抱了摇钱树的;也有劳碌命,一年忙到头,赚不着几个铜板。他就属于后者,家在农村,年轻时光,工地上拼命,断过一根手指头。人到中年,他买了第一部车,舍不得花钞票,便问两手车中介,相中一部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开出去拉风,挂一张沪C牌照,车价只需一万五。沪牌拍卖,水涨船高,频频天价,不少上海人拍不起,只好暗度陈仓,上了苏牌,浙牌,甚至皖牌。同样道理,外地人为买便宜二手车,也会得上沪C牌照。不能进上海市区的沪C车,全国竟有一百万台,大半在外省逍遥。开了红与黑,他是时来运转,短短两年,建材生意大好,净赚大几百万,在宝山买了房子,举家搬迁上海市区,沪C牌照反而不能开了。老婆跟小囡,更嫌桑塔纳太旧,开出去没面子,想要调一部新车。还没打中介电话,风云突变,上证指数从五千点跌到三千点,年末又是“熔断”,股票赔得精光,房子被银行没收,老婆离婚,带走小囡。他是一无所有,剩下红与黑,转行开起网约车,只做郊区生意。过年前,春运高峰,红与黑先跑湖北,再跑淮北,又跑苏北,最后转回上海,连轴转,香烟连抽两条,开到虹桥高铁站,刚刚停稳,脑血管崩裂,猝死。车子倒没事体,家属嫌不吉利,脱手给中介。这种车龄,又死过人,只有废品回收价值,汽车坟场困了一年,眠于尘埃,荒芜于坟茔,等待我跟张海来救她。像我外公最欢喜的《聊斋志异》,聂小倩困于兰若寺,等待宁采臣从天而降。再晚几日,红与黑便会退下牌照,报废拆卸,粉身碎骨,回炉再造,只好托梦中相逢。

张海办完过户手续,开出汽车坟场。如今的红与黑,是一位落难佳人,要能重新见人,见郎君,见公婆,必先大修,各项整容手术,不必飞去韩国,上海汽车城,春申汽车改装店,自有三位名医,联袂主刀,一是我爸爸,二是冉阿让,三就是张海。店里有的是工具,各种原材料。上海大众在隔壁,桑塔纳原厂零部件,轻松就能搞到。先医内伤,后疗外伤,除了原厂发动机,变速箱,蓄电池,避震器,刹车片,油箱,水箱,等等,一律调成新的,移植五脏六肺,三魂六魄,血管筋骨,增加刹车耐热性,摩擦系数,改装打火系统,进气管,提高发动机肺活量,不但恢复原来功能,还有相当程度提升,让一个瘫痪在床病人,修理成运动健将。外壳所有工序,张海亲手完成,钣金,喷漆,安装玻璃,三只镜子,几只灯。前后座位靠垫,录音机,仪表盘,还有电路。四只轮胎,调换最高配置,最新花纹型号。最后是尾翼修复,张海在电脑上重新计算。每隔两日,我爸爸要去一趟汽车城,回来胃口大好,牙齿落光,还吃一大碗饭,只是身上有机油味道,被我妈妈臭骂一顿。以上修理费用,够买一部上汽大众“新桑塔纳”,冉阿让拍胸脯由店里负担。但是张海不肯,要从自己工资里扣,讲好半年内还清,不欠老板一分。

春天逝去,百花凋谢,红与黑死而复生。新的机动车管理办法,私家车已无强制报废年限。车龄超过十五年,每六个月年检一次。行驶里程,仪表盘显示三十万公里,张海钻下去检查,实为四十万公里,也在预料之内。通过车管所年检,红与黑第二次重生,最后一次重生。她像英雄末路,像美人迟暮,却能屈能伸,既能沦落尘埃,又能出淤泥而不染。我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张海开出红与黑,引擎盖跟车顶,红里透紫,紫里透金,金里又泛红,车身黑漆,重金属反光,黑曜石般古老,黑陨石般神秘。张海邀我上车兜风,我也不好胆怯,发动机轰鸣,座位颤抖,想到这部车上,至少死过两个人,我便绑紧安全带,拉好把手。红与黑上路,先绕F1赛车场一圈,沪C牌照不好进市区,只好郊区一日游,走上海绕城高速。

红与黑,入青浦,到松江,贴了天马山,遥望松郡九峰,一路葱茏。到金山,杭州湾平行,过奉贤,已是浦东新区,老早芦潮港,现在临港新城。张海不用导航,全靠脑子记路,东海大桥不去,过了浦东国际机场,最快飙到一百三十公里,外环线要到,沪C牌照不好进去,红与黑右转,开进长江隧道,先到长兴岛,路过一爿造船厂,大得吓煞人,一排半成品艨艟巨舰,遥遥可见,只待下水。张海说,小荷在此地上班。我说,江南造船厂?张海说,她是画图纸的,上班太远,每日乘班车,单程一个半钟头,莲子只好“山口百惠”来带。张海开上长江大桥,到了崇明岛,中国第三大岛,远望像一头鲸鱼,尾巴向长江,鱼头向东海。夕阳从车尾追来,云灿霞铺,暮色苍茫。原本灰色的海,涂一层金黄果酱,珐琅彩般。张海踏了油门,我怕再出车祸,急忙提醒刹车,悬崖勒马。崇明东滩,海风劲,芦苇摇摆,潮水汹涌,浑浊,长江沙,东海水,混合,交配,再融化,渗透,扶摇直上,万鸟盘旋,白羽点点。张海点一支烟说,我名字里有个海,老早总觉得,在上海看不到海,今日看到,心满意足。

张海手机响了,一看是小荷来电。我说,接啊。张海掐灭烟头,接电话,多数小荷在讲,张海在听。张海说,我在崇明,陪我阿哥,马上回来。手机挂掉,我问张海,家里有麻烦?张海摇头。我说,小荷有麻烦?张海说,小荷没麻烦,是小荷妈妈。我说,厂长“三浦友和”回来了?张海摇头说,冉阿让女儿征越,寻上门来,兴师问罪了。我惊说,你在冉阿让的汽车改装店上班,难道讲,你跟征越搞了婚外恋?张海苦笑说,不是婚外恋,是黄昏恋。我是彻底不懂了。崇明岛,东海岸,潮声汹汹,满天霞光,张海又吃一支红双喜,叹气说,冉阿让跟小荷妈妈,两个人搞黄昏恋,被冉阿让女儿,捉奸在床。

静安公园,我长远没来,撑了伞,滴滴答答,走过法国梧桐树荫。此地有个泰国餐厅,华灯初上,闹中取静,风光蛮好。不过阴雨叫人阴郁,黄梅天,墙壁,天花板,衣裳都像发霉,长毛,空气潮唧唧,可以拧出水来。我点了冬阴功汤,红咖喱蟹,炸虾饼配甜酸酱,香芒糯米饭,两只椰子,对面坐了征越。她小时光长得像冉阿让,大眼睛,粗眉毛,鬈头发,肤色暗,腰身壮,不像洋娃娃,像新疆小姑娘。等她慢慢交长大,身段变苗条,眉毛也修得细了,再没冉阿让影子,倒是像她妈妈,申新九厂的厂花。如今呢,她烫了头发,脂粉浓香,手指甲搽油,嘴唇皮血红,已经熟透。

2006年,热天,我头一趟出国,去伦敦,拜访兰登书屋英国分公司。到达翌日,我接到征越电话,问我在啥地方。上一年,征越大学毕业,冉阿让出了血本,送女儿去英国读研究生,东安格利亚大学,传播学专业。半日后,泰晤士河畔,英国议会尖顶阴影下,我见着征越。我欢喜古迹,她为我做翻译,一道逛了西敏寺。她喳喳喳讲,从东讲到西,又讲到小时光,她爸爸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直到灭亡的春申厂。巍峨穹顶下,我只管耳朵听,眼睛看,两只脚走,后背心一层薄汗。走到“诗人角”,寻到莎士比亚纪念碑,人头攒动,闪光灯咔咔响。纪念碑边上,不起眼角落里,我发觉一块小铜牌,刻有三个姓名:CharlotteBronte,EmilyBronte,AnneBronte。我读起来耳熟,征越说,《简。爱》夏洛特。勃朗特,《呼啸山庄》埃米莉。勃朗特,《艾格妮丝。格雷》安妮。勃朗特。莎士比亚侧畔,默默栖息勃朗特三姐妹,分别刻了生卒年月,最小不过二十九岁,最年长阿姐,也没活到四十岁。绕开各种肤色游客,我们冲出西敏寺,大本钟高悬,时针走到整点,当当当敲响,恍若外滩海关大钟。沿了泰晤士河,我牵了征越的手,她没挣脱,肆意大笑。一座座桥排列过来,奔到滑铁卢桥,征越拉紧我说,看过《魂断蓝桥》吧?我说,看过。征越头靠了我肩上说,费雯。丽就是在这座桥上,跟男主角初次相逢。泰晤士河风习习,衣香鬓影,水鸟争渡。我说,我们认得多久了?征越说,二十年,最起码了。话音未落,征越嘴唇皮便贴上来。欧洲夏天,天黑得晚,刚过八点,苍穹依然泛白,晚霞粲然,让人无处遁逃。《魂断蓝桥》结局,女主角命运不佳,自杀于滑铁卢桥,征越跟我从此开始,绝非佳兆。我在伦敦留了五个昼夜,征越陪了我五个昼夜,住在肯辛顿宫对面。我们一道去大英博物馆,特拉法加尔广场,海德公园,伦敦塔。她还陪我去白教堂区,南亚移民世界,走访开膛手杰克遗迹,为我小说寻素材,可惜后来没写。临别时,征越说,我们相隔万里,欧亚两端,彼此等待,反而耽误对方,不如不再相见。我只好同意,心中揣测,她到底为啥?当时无解。

一年后,征越结婚了,新郎是英国人,她的大学老师,教授莎士比亚戏剧。冉阿让夫妇飞去伦敦,参加女儿婚礼,发觉女婿满脸须髯,大腹便便。听说征越刚到英国,就跟老师恋爱。冉阿让心里不适意,女儿尚是青春美娇娥,家里条件蛮好,何至于嫁给这种老外?但我明白,在伦敦,征越已有英国男友,她才要我保密,只能是露水情缘。再隔一年,征越妈妈得了乳腺癌,花了上百万,没能救回来。有得必有失,冉阿让赚了千万身家,却失了娘子。征越已经怀孕,肚皮里装了小囡,回来参加妈妈追悼会,手里捧了遗像,眼泪水嗒嗒滴,叫人心酸。这年冬至,冉阿让老婆在上海入葬,征越在伦敦生了个儿子。混血小囡刚会走路,征越却离婚了,原来老公出轨,同时出柜,跟一个印度小伙子领了结婚证。征越分走大半财产,仅得三千英镑,老外多是脱底棺材,前夫更是垃圾瘪三。征越带了儿子,灰溜溜回到上海。她是一诺千金,不再跟我联系。我跟她之间秘密,怕是要一辈子烂了肚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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