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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第五只玻璃柜,蹲了一只怪兽。此兽有人头,须髯男儿,波斯长相,顶盔贯甲,头上一对鹿角,分出无数枝丫,峥嵘向天,犹如北国枯木参天。身体却是雄狮,四只兽腿,身被鳞片,背上两对翅膀,羽翼重叠,展翅欲飞,屁股背后,一根狮子尾巴。我说,莫不是镇墓兽?狄先生说,我的天呀,这你也认识?我说,今年在写小说《镇墓兽》,已写了一百多万字。狄先生说,这个镇墓兽,发掘自一座西夏古墓,墓主人是西夏贵族,跟随开国皇帝李元昊,征战四方,战功赫赫。我说,镇墓兽,潜伏幽冥,赤胆忠心,守护墓主人,千万年不朽,每一镇墓兽,对应不同墓主人,有泥塑,有木雕,有石头,有唐三彩,也有青铜,乃至金银,形状则从猛兽,妖魔,武士甚至仕女,等等,形形色色,蔚为大观。狄先生说,此尊镇墓兽,乃是青铜铸造。我点头说,狮身,鹰翼,须髯男子之头,酷似古巴比伦,亚述宫殿雕像。狄先生说,怕是这丝绸之路,早有西风东渐。我说,唯一不同,多了一对鹿角。狄先生说,据说,挖出这件宝贝的盗墓贼,死于镇墓兽鹿角之下。张海说,难道真会动?我说,此地环境,模拟地宫,怕是镇墓兽的魂还在,碰到合适机会,便能死灰复燃。话音未落,张海又拽我衣角,吐出气声,阿哥,你看。密室闷热起来,大理石地板震动,天花板坠落碎屑,犹如初雪纷飞。地壳之下,某种轰鸣,好似饥肠辘辘的巨兽,吞没我等于五脏庙。张海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狄先生也吓煞,面如灰土,后退说,镇墓兽的眼睛……

镇墓兽没动,大地却动了。狼狈逃出密室,“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包房大屏幕上,吴奇隆正唱《祝你一路顺风》。三瓶日本威士忌,统统敲碎,一台子酒香流溢。狄先生摔倒,张海将他拉起。三人出了包房,转过迷宫般走廊,古罗马雕像倾倒,裸女们粉身碎骨,吊灯纷纷坠落,光影交错。姑娘没来得及卸妆,或艳若桃李,或春光乍泄,操着欧亚大陆各色语言,叫唤神祇或妈妈来救,作鸟兽散。冲出夜总会,几条大汉,不知踪影,狄先生顿成孤家寡人,独上煤山的崇祯皇帝。后半夜,县城房子皆摇晃,地下咕隆隆声响,仿佛地宫中王子公主复活,地狱里妖魔鬼怪造反,地壳深处吃得太饱,消化不良,排泄不畅。狄先生说,地震了。河西走廊与祁连山,位于青藏高原断裂带上,地震并不罕见。背后是夜总会,面前是县城宾馆,两栋楼摇摇欲坠,只要倒一座,断无生路。

狄先生彻底酒醒,路边停一辆丰田霸道,他掏出钥匙,上车,点火。我拦下他说,你吃了酒,我来开车。我踏下油门,发动机咆哮,四个轮盘飞转,冲出小小县城。狄先生副驾驶座,张海后排,路在发抖,地面如波浪,颠得我七荤八素。地平线尽头,亮起红光,仿佛核弹爆炸,据说是地震光。冲进戈壁滩,黑夜茫茫,无边无际,不要讲房子,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得。停车,熄火,大光灯还亮了。狄先生说,躲在这地方,就算十级地震,也不会有事,除非地面开裂,把我们吞下去。张海在后排躺倒说,哎呀妈呀,今夜真奇妙。我想起一人,掏出手机,打给老胡,还是关机。狄先生说,生死有命,不要为老胡担心了。我又说,我们虽然没事,可是鸠摩罗什真迹,若是毁于地震,不单是可惜,简直是人类文明的巨大损失。狄先生冷笑说,那是赝品。我敲了方向盘说,赝品?你伪造的?狄先生说,非但鸠摩罗什真迹,萨珊波斯帝国金币,摩尼教徒忏悔词,西夏文木活字印刷佛经,包括西夏镇墓兽,统统是赝品。我笑了,怪不得,这只镇墓兽,竟有古巴比伦,古亚述,古波斯风格,早于西夏两千年,原来是二十一世纪新品。再一细想,我真是单纯,容易被骗,这五样古董,若是真品,必是国宝级文物,应当藏在国家历史博物馆,怎能屈居于夜总会地下?狄先生说,不过嘛,蔡先生,我还是佩服你,这五件赝品特征,能一次性讲清楚,你是破天荒第一个。狄先生是夸是贬,还是嘲讽?我不晓得,面孔倒是红了。

狄先生下车,开后备厢,取出一只炉子,点上气体燃料,便在野地生火,必是常在户外活动。他讲要省汽油,万一地震破坏县城,进出道路封锁,这部车子便可救命。幕天席地,西风烈,冻得我刮刮抖,再抬头,繁星熠熠,似有千颗万颗,每一颗星,便是人间一颗灵魂,看得惊心动魄,眼泪水弹出,几乎窒息。三人吃了热水,撒了尿,一片青铜色月光,配上炉火踊跃,犹如三个拜火教徒,流放荒野,安静,冥想。我已两夜无眠,强打精神,问起正事。狄先生说,为什么找这辆车?张海代我回答,我们找香港王总。狄先生摸摸口袋,熊猫牌香烟,留了夜总会包房。张海带了红双喜,掏出两支,跟狄先生分享。张海打火点烟,几度被风刮灭,伸手挡风,千辛万苦点上。狄先生吸一口说,这烟不错,你们要找香港王总,为何来找我?我说,有鬼魂向我托梦,说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下,一座县城之中,有位高人,乃是当世英雄,神通广大,能帮我找到香港王总。狄先生大笑说,当世英雄?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无名之辈,蝇营狗苟,虚度年华,讲实话吧,我老家在广东。我觉得离谱,狄先生一张刀条脸,典型西北汉人,哪有半点广东人样子。狄先生又说,我家祖先是长毛,天京城破,做了俘虏,侥幸保住性命,流放到祁连山,永世不得回家,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地娶妻生子,为了吃口饭,只能以盗墓为生,晚清最后一任县官,招安祁连山上悍匪,绥靖地方,以匪制匪,捕获一批盗墓贼,就有我爷爷的爷爷,咔嚓一刀杀头。我心中思忖,狄先生所说县官,必是老老王先生。狄先生说,我的曾祖父,又是风云人物,到我爷爷一代,西北一解放,就被人民政府枪毙,我的爸爸,子承父业,结果我刚七岁,他被判无期徒刑,跟天南海北的犯人们关于一处,我年轻时,常去探监,认识了狱警老胡,我又跟了我叔,做古董赝品生意,做假佛头,假字画,假钱币,倒卖去北京,上海,还有广州。

月光消逝。几粒白点子,飞上眼镜片,慢慢交融化,冰凉的。天上落雪了,远光灯下,雪籽如飞蛾扑火。祁连山由秋入冬,降到零度,西风劲吹,炉火狂舞不熄。我们吃不消了,跳回越野车,关紧门窗。我搓了手掌心说,请问狄先生,如何认得香港王总?狄先生打只哈欠,又抽一支张海的红双喜,悠悠然说,2001年,县里开发旅游,县委书记爱好历史,挖掘出晚清最后一任知县,是一位祖籍宁波的文人,研究过本地古迹,编过地方志,因为镇压教案,掉了乌纱帽,差点被杀头,后来投身商海,成为上海一大富商,通过省委宣传部,七拐八弯,找到末代知县曾孙,早已移民香港,还有祖上余荫,在大陆开发房地产,就是香港王总。张海跳起来,头顶撞上车顶。我说,果然如此,香港王总的曾祖父,就是老老王先生;他的祖父,是春申厂创始人,老王先生;他的父亲,就是大王先生,公私合营后,举家移民去香港;论辈分,他还是小王先生的侄子。狄先生说,香港王总到本县,成为县委书记座上宾,期望他投资房地产,开发旅游业,香港王总不像香港人,个子高,讲话有上海口音,天天戴墨镜,像个香港导演。我说,王家卫,我跟他吃过饭,就是这样子,也会上海话。狄先生说,香港王总爱古玩,收了许多宝贝,有人介绍我们认识,我原本只喝白酒,但他带来威士忌,我就喝上瘾了,我带王总探访他祖先遗迹,上到祁连山,下到戈壁滩,我没告诉他,我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盗墓贼,死在他的曾祖父手中,这样论起来,我跟他还是世仇呢,我做了五件赝品,说是销赃,便宜给他,每件标价一百万,如果五件国宝都要,打包价八折,四百万拿走。我说,你是报复吧。狄先生说,香港王总也是奸商,他竟砍到半价,二百五十万成交。张海笑说,这数字真吉利。狄先生说,我做了几年赝品,都是小打小闹,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王总却露了富,惹来杀身大祸,去兰州路上,他被一伙悍匪绑票,县委书记的客人,万一被撕票,影响本县投资环境,公安局必定严查,我岂能躲过?而我制造贩卖赝品,骗了二百五十万之事,早晚会穿帮,我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麻袋背了一百万现金,爬上祁连山。张海说,一百万人民币有多重?狄先生说,不到三十斤吧,幸好我正年轻力壮,翻山越岭,中间人介绍,我找到绑匪窝,交了赎金,把人安全带回,一根毛都没少,我对香港王总有救命之恩,他要重金酬谢,我说不必了,我卖给你那些古董,全是赝品,王总非但不在意,又送我一百万。张海看我一眼说,阿哥,这一百万,大概就是春申厂职工集资款。狄先生说,一个月后,公安局逮住绑匪,之前有撕票案底,判了一个死刑,两个死缓,两个无期,追回全部赎金,此事老胡也知道。张海掐指一算,那你有了三百五十万。狄先生说,我用这笔钱,买下山上铜矿,铜金伴生,挖十斤铜,可得一两金。

狄先生说毕,远眺戈壁尽头,雪夜祁连山,剪影轮廓,恍若金山银山。忽地,脚下车轮晃动,炉火倾倒熄灭,余震复又袭来。我跟狄先生绑上安全带,张海在后排颠簸,幸好在荒野平地。狄先生说,我做了矿山主人,不再做赝品生意,香港王总是我命中贵人,我常去上海找他,他住在松江的别墅,还有好几辆车,其中一辆特别,桑塔纳普通型。张海脱口而出,红与黑。狄先生说,车顶,引擎盖,车柱都是红的,车身却是黑的,还有尾翼,挂沪C牌照,不能进上海市区,王总把这台车借给我,去苏州杭州自驾游玩,我越开越喜欢,想要买下来,但王总说房子,女人,公司,都可以给我,唯独这台车,是非卖品。狄先生烟灰纷纷坠落,他打开车内灯,面孔照得清爽。张海瞪了眼乌珠说,等一等,我们见过。狄先生说,有吗?张海冷笑说,2005年,松江佘山,王总别墅门口,你用高尔夫球杆打我肚子。狄先生皱眉头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来绑票的。听到此地,我是心惊胆战,车内空间狭窄,两个人要是动起手来,不知谁生谁死。张海却笑说,你下手太狠了,疼得我站不起来。狄先生大笑说,不打不相识,还有个年纪大的男人,你们一起被警察带走。我说,那个是我爸爸。狄先生说,有缘分,当天晚上,误会就消除了,你们是要找另外一个人。张海说,嗯,我们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找这个人。狄先生说,那几年,香港王总生意大,在美国投资房地产,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几个亿打了水漂,他落难时,我去上海,给了他三百五十万,算是投桃报李,雪中送炭,相比他的窟窿,却不过百分之一,王总要逃回香港,他知道我喜欢这辆桑塔纳,就转让给我,当年的五件赝品,王总原封不动还给我,我把这台车开回甘肃,装着摩尼教徒忏悔词,鸠摩罗什真迹,西夏木活字印刷佛经,后座撒满萨珊波斯帝国金币,后备厢还藏一尊镇墓兽。我笑说,路上被警察拦下,必把你当作文物贩子,要判重刑。

凌晨,雪花发乎情,纷纷从云端跳伞,撞上风挡玻璃,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凝结成霜,止乎礼。引擎盖已冷却,积一层薄雪。狄先生重新点火,开了空调,生怕三人冻死。狄先生说,沪C牌照不值钱,出了上海,却是畅通无阻,到了西北,别人不知其中门道,我有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福特皮卡,每次去谈生意,尤其见官员,我都开这辆上海牌照的车,让人觉得我有背景,有后台,有势力,比京牌更有面子,这辆桑塔纳,跟了我两年,保养花了不少钱,我开它去过新疆,最远到喀什,还去过青海,到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路过长江源头,沱沱河。我说,红与黑产于长江尾,竟也到过长江头,作为汽车的一辈子,足够风光。狄先生说,去新疆路上,有几晚横渡沙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在车上过夜,连续做恐怖的噩梦。我说,梦见什么?狄先生看着后排的张海说,梦见后排坐一个男人,上半身是木头做的,毛笔画的眼睛眉毛,下半身却是真人,没有活气,冰冷冰冷的,像从冰柜里出来。我说,老厂长,第一任车主。狄先生说,怪了,梦里的木头人,还能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懂。张海说,老厂长的灵魂无疑了。狄先生说,七年前,我不知深浅,跟人争夺一座矿山,兹事体大,牵涉方方面面,得罪不少人物,我才发觉,坐拥金山银山,也不过蝼蚁一般,只好举家去澳大利亚避祸,移民墨尔本,隔了一年,我跟对头谈判,割让沙漠矿山,才渡过难关,等我回来,手下人全散了,桑塔纳也被转卖。我说,你还想那辆车吗?狄先生说,经常梦到,不提啦,我的风光日子早过了,老婆孩子留在澳大利亚,我守着一座矿山,闲钱开了夜总会,地下室收藏五件赝品,别看这县城又小又穷,开矿老板不少,最爱到我的夜总会,一掷千金,夜夜笙歌。我说,狄先生,你的故事很精彩,我有兴趣写成小说,甚至拍成电影。狄先生摇头说,千万别,我只想闷声发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一夜惊魂,雪越落越大,荒野白茫茫清爽。黎明时,地平线外,晨光熹微。狄先生说,那辆车还好吗?张海说,很好呢。他打开手机,寻出红与黑照片。狄先生仔细端详,笑说,物归原主,真好,那为何要找香港王总?张海说,为了找到一个人。狄先生说,谁?张海说,我老婆拜托我,要找到她爸爸,只要找到香港王总,就能找到我的岳父。狄先生说,找了多久?张海说,十六年。狄先生说,如果找不到呢?张海说,如果我找不到,就让我女儿去找,终归会找到的,哪怕只是坟墓。天,终归亮了,连绵不绝的雪峰出来,青海长云暗雪山,便是这条祁连山。我倒了座位上,眼乌珠一闭,入梦了。

梦醒,狄先生开车,我已身在县城。宾馆没塌,夜总会也没倒,无人伤亡,列国姑娘们都安好。我接到老胡电话,昨夜他在床上困熟,地震竟没拿他晃醒,安眠到天明,才发觉我跟张海失踪。他吓煞,去过县公安局,又打电话找省公安厅。狄先生抢过手机说,老胡,来吃羊肉。县城外,野地上,飘了鹅毛大雪。狄先生摆开烧烤架子,亲手烤肉串,狠狠奚落老胡一番。吃饱喝足,震区不宜久留,老胡带我们回兰州。上车前,一粒雪籽飘入张海眼中,他蓦地吼一声,哎呀,大事忘了。我也惊说,对,香港王总何在?狄先生仰天喷一口烟说,半年前,我去墨尔本看老婆孩子,香港转机,顺道见过王总一面。狄先生打开手机,微信推送位置:香港九龙深水埗。

十一

张海没去过香港,要办港澳通行证,最快十个工作日。我等不及他了,越南有个笔会,我先飞香港转机,去了岘港,再到古都顺化,兜了越南故宫,寥落古皇陵,最后飞芽庄,阳光大好,碧海蓝天。等我回来,上海已入寒冬,张海才拿着通行证,个人游签注。我买了两张机票,恰逢冬至。我问张海,这趟香港之行,如何跟小荷解释?总不见得,春申汽车改装店,香港也有人加盟。张海说,我讲店里生意好,提前完成业绩,征越奖励我去香港旅游,但只有一个名额。

冬至这日,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我的第一本书《病毒》,开篇便是冬至夜。北方人讲,冬至大如年,要吃饺子。南方习俗不同,上海只吃汤圆,冬至是亡灵节,一家老小出动,上坟祭祖,犹如清明,七月半。大人关照小囡,天黑前必要回家,夜里不好出门,免得碰上鬼魂。少年时光,每到这夜,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至沓来,寻我托梦,一夜之间,我是忙得不亦乐乎。午后航班飞香港,我迟迟不见张海,电话打了不接。张海已提前值机,座位跟我并排,我怕他要误机,还是小荷发觉秘密,拦下他不准走?最后一分钟,张海姗姗来迟,冲上飞机,浑身烟火气。张海坐我旁边说,阿哥,对不起,早上我去扫墓了。我说,给老毛师傅上坟?张海说,外公今年入葬,头一个冬至,我包了一部商务车,带了小荷跟莲子,早上开到苏州凤凰山,回来一路堵车。讲话间,飞机腾空而去。张海紧握把手,嘴唇皮发紫,座位跟了发抖。我说,香港只好乘飞机,克服一下好吧。张海说,阿哥,回程好乘火车吧?我说,帮帮忙,高铁明年九月才开通,从上海到九龙,只有慢车,十九个钟头,火车上困一夜。张海说,不是蛮好嘛,阿哥,老早我们一道去北京,火车上困了一夜,回来困了两夜呢。我再看他,表情如同受刑,东西方刽子手齐上阵,纣王炮烙,挫骨扬灰,罗马尼亚尖桩穿刺,纳粹盖世太保电刑。舷窗外,冬至肃杀,田野萧瑟,浦江两岸高楼,乐高积木一般,没入云端。

客途秋恨,张海面孔惨白,吐了两趟,有一趟对了垃圾袋,溅了我身上。我带了笔记本,飞机上打了两千字,便在大屿山落地。青山碧海间,耸立一栋栋高楼,崎岖蜿蜒,犹如天空之城,此中风景,又与上海大江大河不同。相比西北高原,祁连雪山,更是另一世界。张海双脚落地,如同僵尸还阳,终归有了血色。出了机场,我们坐地铁,过迪士尼,上新界,入九龙。我原本订好酒店,尖沙咀,五星级,两间大床房。张海讲他想住重庆大厦,一来因为王家卫电影,二来也是便宜,不想叫我破费。出了地铁,如行于密林峡谷,处处圣诞气氛,商家打折广告,但来血拼代购的内地人,明显比老早少了。寻到弥敦道36号,重庆大厦,不起眼门面,进去皆是南亚人店铺,卖义乌小商品,印度非洲特产,宝莱坞电影DVD。非洲人,欧美人,背包客,摩肩接踵,天下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坐电梯上十五楼,寻着一间家庭旅馆,888块一夜标房。有小窗一扇,对面无数高楼,只剩一线天,已经擦黑。

冬至夜,我们违背祖训,出洞下楼。路过一间莎莎连锁店,张海拉我进去。十多年前,他还在淮海路上卖假货,对于柜台上货色,自然头头是道。他买了瑞士葆丽美眼部精华,法国纪梵希唇膏,韩国SNP面膜,送小荷的礼物。张海又买一瓶儿童洗发露,德国施巴牌子,带给女儿莲子。圣诞礼物,娘子小囡,各有交差。意犹未尽,张海再买一支日本SK-Ⅱ洁面乳,带给丈母娘“山口百惠”。冉阿让都有礼物,意大利宝格丽须后爽肤乳,老头胡须茂盛,三日不剃胡子,便成虬髯客。张海要给我娘子带一样,我讲不必,我会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张海说,机场免税店,我老早瞄好了,两条外销中华,必要带给师傅。我说,我来买单吧。张海说,征越帮我涨了工资,最近又发奖金,小意思。走到门口,张海转回来,买两盒法国娇兰粉球,带给他的双胞胎妹妹。我问张海,不给你妈妈带礼物?张海说,不带。回到重庆大厦,放好礼物,肚皮皆饿了,楼上楼下,不少印度餐馆,我跟张海吃了咖喱饭,咖喱鸡,咖喱鱼,咖喱汤,一身咖喱味道。

对面有家洋酒行,张海买一瓶威士忌,尊尼获加蓝牌。我们再乘地铁,从尖沙咀到深水埗,穿过摩肩接踵人群,寻到一栋大厦。此楼破烂不堪,陈旧发霉,深入门洞,仿佛地宫。出入住客,多是佝偻的老头老太。乘了电梯,捏了鼻头,来到顶楼,却是个大观园。一层楼面内,三合板分了无数隔间,每一间,再一劈两,又分三层楼,一分为六。就像一节绿皮火车。不过硬卧车厢,是从床边爬上爬落,还能看车窗外风景。眼门前的小隔间呢,是从床头开门进出,人犹如钻狗洞,钻棺材,因而得了诨名“棺材房”。我们打听香港王总,六十岁左右,个头高,喜戴墨镜,有上海口音。少顷,我寻到一间棺材房的中铺,探出一个男人,一对水泡眼,恶狠狠问,你揾边个?我没反应,男人又讲英文,Whoareyou?我说,请问是王总吧?听我讲国语,他的面色一变,一脚向我踢来。还好我有防备,侧身躲过。他爬出棺材房,只穿短裤背心,就要夺路而逃。可惜走道狭窄,刚跑出去两步路,他被绊倒在地。张海扶起他说,王总,我们不是来讨债的。棺材房前,香港王总惊魂未定,立起来比张海高一只头,春申厂王家人基因。我举起尊尼获加蓝牌说,甘肃狄先生,是我朋友。王总看到威士忌,双眼放光,馋吐水嗒嗒滴,当即拧开瓶盖,倒进玻璃瓶,咣当一杯下肚。王总心满意足,吁出口气,改说国语,原来是小狄啊,提前打个电话嘛,两位稍等。我思量,若是提前打电话,他多半是跑了。王总爬进棺材房,收好威士忌。四周响起婴儿啼哭,老人哼哼唧唧,还有赌马的电视转播。等他爬出来,已换一身西装,有点点皱,系上领带,戴上墨镜,遮盖水泡眼,有了王家卫腔势,不过脚底还是拖鞋。我瞄一眼棺材房,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家徒六壁,算上头顶和床板,密不透风,只好平躺困了,以王总的身高,两只脚都伸不直。王总立了镜子前,一把牛角梳,窸里窣落梳头,千辛万苦,稀疏发白头顶,梳出三七开,再抹发蜡。还没好,王总又拿男士香水,胳肢窝喷两记,遮掩棺材房馊气。整个过程,我看了手表,用去七分钟。

三人下楼,王总领我们到后街。霓虹之间,寻到酒楼,点了烧味拼盘,脆皮乳鸽,鲜虾肠粉,鲍汁凤爪,流沙包,两瓶百威,一杯奶茶是我的。张海先敬王总一支万宝路,十六年前,王总给我爸爸也敬过万宝路。酒楼沿街,窗门大开,王总猛吸两口烟,手指头发抖,不时摇头张望,戴了墨镜,看不清眼乌珠。他举了筷子疯狂夹菜,仿佛前世里没吃过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须臾光盘。我跟张海都没啥吃,再点一份干炒牛河。王总吃到弹进弹出,张海拍他后背,再敬他茶,但他推开茶杯,只吃啤酒,又连吃三支万宝路,悠悠然吐出烟说,甘肃狄先生,何事找我?张海说,我们不是为他而来。我说,不瞒王总,我们为小王先生而来。我生怕直接讲出厂长“三浦友和”,王总便会翻面孔,或者拔脚就跑,还是迂回为好,祭出小王先生名号。王总摇头说,不认得。我改操沪语说,这位小王先生,便是王总嫡亲叔父,令祖父二公子,令尊同胞兄弟。王总又吃一杯闷酒,转成老派上海话说,原来是家乡来的,我确实有个爷叔,1960年,我家从上海移民香港,我才三岁,但是那位爷叔,一定要留在上海,之后断了往来,原来爷叔还在世,蛮好。我说,小王先生是一位作家,笔名春木,曾经风靡全中国。王总说,我爸爸倒是讲起过,他的阿弟不想做生意,但是欢喜读书,文章写得好,读了法律系,还加入了共产党,但我们王家门是资本家,他们兄弟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请问我爷叔有啥吩咐,劳烦两位,千里迢迢来寻我?我跟张海使了眼色,他从包里掏出信封。王总摘下墨镜,两眼放光,拆开信封,一万港币。王总说,想不到啊,我爷叔还牵记我,哎呀,香港回归前一个礼拜,我爸爸去世,我已到上海做生意了,却没通知爷叔,是我不懂礼数,惭愧啊。王总正要拿走信封,却被我一把抢回来。我笑说,王总,这只信封里的钞票,跟小王先生没关系。王总重新戴上墨镜说,两位到底有何公干?国家安全部同志吧,本人一向爱国爱港,拥护一国两制。我说,王总,你是高看我们了。王总扬扬眉毛说,难道是道上兄弟?后生可畏。夜已深,酒楼里食客稀少,只剩我们这桌,颇像香港江湖片画面,黑社会老大谈判。我晃了晃信封说,我只想打听一个人。王总笑说,尽管问,我是有求必应。轮到张海说,十六年前,上海春申机械厂,失踪的厂长“三浦友和”。王总闷掉,靠在椅背上,又点一支万宝路,张海已陪他吃掉一包香烟。王总轻声说,你们是债主?张海说,债主嘛,可以这样讲,也是他的亲人。王总说,懂了,你是浦厂长家里人,他离婚的老婆叫你来的吧。张海说,我是浦厂长女婿,他的女儿小荷,拜托我来寻他。王总说,原来如此,你要从头听起吧?我说,好啊。一万块港币信封,被我摆上台面,王总能不能拿走,就看能讲多少真话。

张海又叫一瓶啤酒,再给王总满上。一饮而尽,王总揩去嘴上泡沫说,我爸爸移民到香港时光,带了不少金条,要是老老实实,买房子,买商铺,足够一家门过好日子,可惜我爸爸在上海开过春申厂,想在香港再开一爿春申厂,我读小学那年,工厂开起来了,就在西九龙,货柜码头隔壁,一度生意兴旺,八十年代,香港房价地价狂涨,工厂连租金都付不起,只好关门大吉,我爸爸欠了银行贷款,卖房还债,就此退休。这么我呢,就出去闯荡天下,这记走了远,飞到南美洲,地球另外一头,我的舅舅在巴西圣保罗,开发房地产,我跟他学生意,赚了一票,我买的第一部车子,就是桑塔纳。张海说,巴西也有桑塔纳?王总说,德国大众在巴西生产桑塔纳,比中国还要早,九十年代,香港房价疯了,我回来炒楼花,赚了不少铜钿,亚洲金融危机以后,内地福利分房结束,上海的商品房,一平方只有几千块,比起香港,一个天,一个地,我便带一笔资金,到上海做房地产,我先寻到春申厂,我们王家当年产业,认得了老厂长,当时春申厂呢,欠了一屁股债,就要破产,老厂长到处寻资金,我跟他签了合同,拿下春申厂地皮,我帮厂里还一部分债务。张海惊说,你讲啥?老厂长拿地皮卖掉了?王总说,房地产局有合同备案。我说,也有可能,春申厂已走投无路,老厂长是没办法,为了让工厂生存下去。王总说,但我瞒了身份,没讲自己是王家后人,独怕惹来麻烦,让人讲资本家后代又回来了。我心想,要是保尔。柯察金晓得,肯定会得这样讲。但我嘴巴上说,可以理解,历史遗留问题。王总说,转让合同刚签好,不到一个礼拜,老厂长就出车祸死了,我还去了追悼会呢。我跟张海异口同声,我也去了。王总说,我跟两位真有缘,老厂长死了,新厂长上任,这位浦厂长呢,年轻有为,想做一番事业,老厂长所签合同,他却拒不执行,一直跟我打太极拳,不肯拿地皮让出来,反正我也不急,已经付了款,合同早已生效,地皮迟早是我的,拖了三年,刚过好年,浦厂长来寻我,他讲有了新计划,工厂要重整旗鼓,整体搬迁到汽车城,可以让出春申厂地皮,我问他,工厂整体搬迁,需要一大笔费用,啥地方来的资金?浦厂长却讲,想问我借钞票,开口就要三百万,我稍作考虑,只要春申厂地皮到手,楼盘开出来,再过三年,老早赚得翻过来,隔了一礼拜,我凑满三百万,借给春申厂。张海窜出一句扬州话,乖乖隆地咚,借了三百万,加上工人集资的一百万,厂长吞掉了四百万。王总掸去烟灰说,浦厂长有没有贪污,挪用公款,我是不晓得。我说,借钞票之事,春申厂还有啥人晓得?王总说,除了浦厂长,还有个工会主席。张海说,瓦西里,果真心里有鬼。王总大笑说,当时光,我跟浦厂长经常一道吃饭,每趟我请厂长去夜总会,他都一本正经不肯去,但是工会主席,你们讲的瓦西里,每趟一叫就应,夜总会上到妈咪,下到小姐,没人不认得他,全部由我买单。张海说,不讲瓦西里了,厂长要跑路,王总你晓得吧?王总说,当时光,我要是晓得,肯定拦他下来,不让他走这一步,我蛮欣赏浦厂长的,有气魄,有胆量,也有能力,值得一交,他要是不困在春申厂,早几年下海创业,必定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那年春天,我飞了一趟甘肃,当地县委书记邀请,我的曾祖父在那边当过官,这趟西北之行,真是狼狈,我被人绑票,差点送命,幸亏狄先生救了我。我说,这点故事,狄先生都讲了。王总说,我从甘肃飞回上海,浦厂长来机场接我,开了一辆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还有尾翼,相当漂亮。张海说,开车的司机,就是我。王总笑说,阿弟,不好意思,我没认出你来,开这部车子,风光哦。张海嘴角翘起说,当然了。王总说,看到春申厂,我想改造成上海的SOHO区,一刹那念头,不是存心骗人,没过多少日子,浦厂长失踪,春申厂破产清算,我借出去的三百万,听说被厂里还了旧债,不过法院判决下来,春申厂地皮,终归交割给我。张海大怒说,七十年的春申厂,就这样被你拆掉了。张海猛拍台面,双目直盯王总。我担心下一秒钟,张海就要拿人扯碎。

冬至夜,香港深水埗酒楼,王总被他吓到,酒楼伙计也走过来,我只好连声sorry。王总不敢再看张海,颓然说,这位小哥,你不是浦厂长的女婿吧,好像你更关心春申厂,甚于你的丈人老头。我说,王总有所不知,我这位兄弟,也是春申厂子弟。王总说,原来如此,楼盘也不是我盖的,我拿到地皮几个月,就转手给人家,净赚两倍差价,春申厂是我祖父创办,我爸爸移民香港以后,也对这爿厂念念不忘,直到他翘辫子,要是死在我的手里,我祖父,我爸爸的魂灵头,都不会放过我的,但在钞票面前,这点感情,我祖父跟我爸爸的魂灵头,不值一提。张海说,春申厂,到底死在啥人手里?王总吃一口酒,再点一支烟,摘了墨镜,露出水泡眼,仰望夜空。我说,我懂了。我也抬头看天,只见霓虹招牌,赤橙黄蓝青绿紫,调色盘打翻,耀眼夺目,光影交错,爱上层楼,密密匝匝窗门,如鸽笼,如蜂巢,如蚁穴,棺材房监牢,锁了千万个魂灵头,琼楼玉宇,悬浮灯海银河,高处不胜寒,不夜城,天空城,潮潮翻翻的欲,熙熙攘攘的望,唯独望不见天,望不见月。张海也懂了,原来立在香港街面,是看不到天的。

三人不语半晌,我又问起正事,王总,好再讲讲红与黑吧?王总说,春申厂破产前头,这部车子,虽然到了我的手里,单位车辆转到私人名下,要重新拍牌,我嫌麻烦,转成了沪C牌照,我有两样收藏爱好,一是古董,祖上有此喜好;二是汽车,天下男人本性,彼时我在上海,已有两台车,我要这部桑塔纳,除了她的颜色特别,全中国独一无二,还因为呢,我买的第一部车子,就是巴西的桑塔纳,看到她就像看到初恋,平常关在车库,偶尔在松江开了兜风,基本就是玩具。王总讲了吃力,又吃一口啤酒说,当时光,美国房价大涨,我也是心痒,用杠杆弄来一笔资金,跑到加州湾区,旧金山,圣何塞,买了一批物业,本想过两年,等到房价上去,便能大赚特赚,结果呢,碰着次贷危机,雷曼兄弟破产打烊,美国房价暴跌,拦腰一刀斩断,奈么我就爆仓了,美国房子被银行收掉,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老老实实,蹲了大陆做房地产,挨到现在,就算没得金山银山,铜山铁山终归有吧,我差点跳了黄浦江。张海冷笑说,我建议你跳苏州河,就从江宁路桥跳下去,离春申厂近,也算叶落归根。王总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说,我真有此意呢,还好甘肃狄先生来了,当年他救过我命,我投桃报李,买过他五件古董赝品,让他掘着金山银山,此人是英雄好汉,念我旧情,第二次救了我命,经此大难,我逃回香港,栖身新界元朗,此地民风彪悍,老百姓淳朴,我租了一间丁屋,窗门外,就是深圳,日夜北望,却不得归乡,我在元朗住了七年,边界线对面的福田,南山,蛇口货柜码头,摩天楼越高,灯火越亮,轮船越多,汽车越密,香港这一边呢,还是乡下头。

王总掐灭烟头,又摘掉墨镜,两只眼乌珠,盯了台面上的信封,笑笑说,讲到大半夜了,你们到底是要寻宝?寻车子?还是寻浦厂长?张海说,寻厂长。王总说,终归讲正事了,两年前,我还有二十万港币,香港房子,一生一世买不起了,只好买股票,碰到牛市,二十万变成一百万,我提出五万块,就去欧洲旅游,先到英国,再到荷兰,比利时,最后法国,到了巴黎,我在上海做房地产时光,认得一个温州老板,他是炒房子高手,利用贷款杠杆,逢低吸纳了几十套,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十年后,他拿上海房子脱手,带了一个亿,一家门移民法国,我跟温州朋友吃了顿饭,他告诉我,浦厂长就在巴黎。张海跳起来,巴黎?王总戴回墨镜,叼上一支烟,张海拿起打火机,帮他点上。王总尾巴又翘起来说,当年呢,我经常组织饭局,一张圆台面上,既有浦厂长,也有这位温州朋友,后来我才晓得,浦厂长出事体前,也问他借过钞票,但是私人名义,等到浦厂长东窗事发,不晓得用了啥手段,最后落脚巴黎,后来呢,温州朋友也到巴黎定居,有一日,两个人在地铁上偶遇,重新连上线,温州朋友跟我讲啊,浦厂长日子不好过,住了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门口,不但无力还债,还要求人救济。王总老酒吃饱,面孔通红,头皮屑飘落,说,温州朋友牵线搭桥,我跟浦厂长约了见面,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张海说,你们在公墓碰头?王总说,欧洲公墓,等于大公园,相当阳气,并无中国人忌讳,正是深秋,墓地落英缤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当年,我是房地产开发商,浦厂长呢,上海春申机械厂的厂长,都是风风光光人物,如今在巴黎墓地相会,好像在寻阴宅,自掘坟墓而来。张海问,他还好吧?王总说,浦厂长小我三岁,现在头发全白,显得比我老了十岁不止,寒酸相啊,不谈了。张海问,他讲了点啥?提到家里人了吧?王总说,我们没讲几句,浦厂长也是要面子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只好在墓地散步,寻寻名人墓碑,谈谈天气,讲讲养生,聊聊英超西甲,哈哈哈,就这样了。我说,然后呢,你回了香港?王总说,是啊,我又能做啥?拯救浦厂长于水火?帮他还债?对不起,我是没这能力。

王总说,离开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前脚刚上飞机,后脚巴黎恐怖袭击,死了一百多人,我是逃过一劫,回到香港,股票又跌了,我再度一贫如洗,内裤都输光了,付不起元朗房租,只好搬来深水埗,寻了一间劏房。我问,劏房啥意思?王总说,劏,广东话,宰杀畜生,开膛剖肚,掏心挖肺,劏房呢,等于是屠宰场,但比棺材房好,起码人可以立直。我说,收入来源呢?王总说,卖报纸,发广告,拉皮条,啥都做过,混口饭吃,不到一年,我连劏房也住不起了,只好搬进棺材房,提前等死,半年前,甘肃狄先生来香港,望过我一趟,他是可怜我,劝我跟他去甘肃,包我衣食无忧,住几百平方米房子,还有列国佳丽,任我挑选,但我拒绝了,狄先生临走前,给我十万港币,叫我寻个公寓,不要再困棺材房,第二天,我就乘船去澳门,住进威尼斯人,只一夜,吃喝嫖赌,统统用光,一分铜钿不剩。我说,何必呢?王总笑笑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尝过纸醉金迷,所谓财富,来得快,去得快,根本不是你的,你不过是个中转站,就像两手车中介,就像你的红与黑,车子终归是人家的,你不配做玩家,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心想,王总还有最后一筐尊严,宁愿独自饿死香港街头,也不肯做狄先生门下走狗,了却残生。我正分神间,王总伸出手来,拿过台面上信封,一万港币,迅速清点,塞进西装内插袋。王总又翻出手机,从万宝路香烟盒子里,抽出一张白纸头,借了酒楼伙计圆珠笔,写一串电话号头。王总说,我的温州朋友,常住巴黎,寻到此人,就能寻到浦厂长。张海接过香烟纸,收入裤子袋袋。我说,王总,多谢了。王总拱拱手,摸了西装里的信封说,你们这份心意,雪中送炭啊,棺材房里,我还能多蹲一段日子,要不然,过了耶诞日,我就要被扫地出门,搬到笼屋去等死。我说,笼屋又是啥?王总摘下墨镜,指了酒楼对面那栋楼,苦笑说,看到吧,这栋楼上,皆是笼屋,人住了铁笼子里,四面透风,就像菜市场的鸡笼鸭笼,到了那时光,所谓人呢,等于畜生,资本主义的畜生。

出了酒楼,毕竟冬至夜,阴气正盛,亡魂齐聚,如同上海深秋。王总收好信封,带走一包万宝路,戴了墨镜,有盲诗人荷马腔调,可惜拖鞋煞风景。我说,王总啊,我有一事不明,你为啥总是戴墨镜?半夜三更不摘。王总笑说,你不晓得,王家卫《春光乍泄》,张国荣,梁朝伟,张震,还有我。我惊说,王总演了哪一角色?王总说,南美洲,巴西,阿根廷,我最熟了,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陪了剧组一个月,我做了男四号,康城得奖之后,我进电影院一看,我的面孔已被剪掉,只有背影一晃,从此戴上墨镜。我跟张海笑笑。到了棺材房楼下,王总说,请问两位,我的爷叔小王先生,他还好吧?小辈在何方高就?含饴弄孙了吧。我说,小王先生没结过婚,孑然一身,无有子女。王总悲从中来说,我的爷爷,只有两个儿子,我爸爸只生我一个,我也无有子女,春申厂王家门,我竟是最后一个男丁,断子绝孙,天道循环,电影落幕,THEEND。张海闷声说,报应。江南古谚,富不过三代,从老老王先生起,到老王先生,大王先生,小王先生,再到王总,至理名言。王总摆手告别,戴了墨镜,踟蹰上楼,如同行尸走肉,钻进棺材去了。

末班地铁没了,我跟张海拦了计程车。万里追凶,终有收获,得到厂长“三浦友和”下落。张海一路闷声,眼乌珠直勾勾,看了车窗外香港。街边有老婆婆,在烧冬至纸钱,烟火腾腾。又有鬼佬男女,拎了酒瓶,放肆浪荡。回到尖沙咀,弥敦道到底,再转天星码头,隔了维多利亚港,眺望对岸港岛,中环,湾仔,铜锣湾,凤阁龙楼连霄汉,灯火粲然,遮挡天际线。张海吃一支红双喜,烟雾慢慢飘散,子夜里,仿佛飘到太平山顶,云里雾里。海边风冷,我拖了鼻涕,走回重庆大厦,商铺早已关门,几个非洲夜游神,不晓得在交易啥。电梯口,有一南亚少年,印度或巴基斯坦或孟加拉,蹲了打电话,印地语或乌尔都语或泰米尔语或孟加拉语,大差不差。电梯门开,少年跟我们一道进去,手指头骨节瘦长,捏了OPPO手机,棕色面孔,垂下两行清泪。少年这通电话,大概是打回故乡,要么寻爷娘,要么寻恋人,哎呀,《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哈,流浪,如我今夜,如人昨日。电梯到十二楼,南亚少年出去,我跟张海相对无言。电梯到十五楼,家庭旅馆,刚要进房困觉,只见对面房门敞开,有个姑娘,皮肤白净,精致妆容,坐于地板,哭哭啼啼,门口还有呕吐物。重庆大厦,楼上楼下,几十家旅馆,多住世界各地背包客,这位姑娘却不是洋人。我用国语问她,需要帮忙吧?但她茫然抬头,讲一串韩国话,末尾思密达。原来是韩国小姑娘,千里走单骑,深夜买醉。清洁工已下班,张海寻来拖把,帮她清理呕吐污秽物。张海又抱她上床,盖好被头,小姑娘无力反抗,用英语道谢。张海帮她关好房门,免得坏人进去。

回到房间,我收作行李,准备天亮退房。张海已是微醺,上床说,阿哥,生日快乐。我说,我是明日生日,不是冬至。张海说,过了半夜十二点,现在就是明日。我说,对的,我是昏头了。这时光,张海已打呼噜,又开始磨牙,犹如交响音乐会。他又讲了几句梦话,大体都是关于厂长,还有两句,关于师傅,后来关于阿哥,就是我了。张海这只梦,真是绵长,人物众多,情节曲折,怕是还要画关系图。我也吃力,困到眠床,重庆森林之夜,悄然发梦。

第6章死别

人这样东西,退休以后,要么旅游,要么吃喜酒,要么追悼会,要么广场舞,或者唱歌。冉阿让欢喜唱歌,原本风光之时,每个月一趟,订下KTV包房,召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偶尔还有瓦西里,几个退休女同事,下半天,一点钟开始,四点钟结束,老年人专场,价钿实惠。十年前,钱柜车水马龙,如今人去楼空。年轻人用手机APP唱歌,更难相聚KTV,只好惨淡经营。冉阿让再婚,净身出户,不大出来唱歌,春申厂老兄弟们,只在朋友圈相见,点赞。我从香港乘飞机回上海,张海退掉飞机票,真买火车票,从九龙乘上T100次。张海困了十九个钟头,穿过南中国山山水水。回到上海,张海打一圈电话,预订江宁路好乐迪,元旦下午场。

1月1日,我带我爸爸过来。进了卡拉OK包房,张海,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到齐,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一个。神探亨特带了十罐青岛啤酒,保尔。柯察金带了水果跟零食,冉阿让带了保温杯,泡了枸杞茶。张海准备好几份礼物,香港机场免税店买的。还没讲正事,保尔。柯察金拖了张海,要听他唱《金陵塔》。张海摇头推辞,不是谦虚,多少年过去,老早唱不来了。保尔。柯察金不客气了,捷足先登,《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惜年纪大了,唱得差点断气,坐下来咳嗽,我叫服务生,点一桶胖大海给他。神探亨特上场,一首《故乡的云》,唱得像模像样,又接一首《好人一生平安》,我爸爸跟张海送上掌声,再行敬酒,不亦乐乎。轮到我爸爸唱歌,《纤夫的爱》,张海配合唱女声,我忍不牢狂笑。保尔。柯察金给冉阿让点好《北国之春》,还是日语版。冉阿让却不唱,调一首《一剪梅》。包房变成舞台,大屏幕是电视剧MV,冉阿让一亮嗓子,技惊四座,不是费玉清,也是费玉清阿哥,唱到动情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保尔。柯察金呆了,神探亨特闭上眼,我爸爸默然,若有所思。气氛终被调起,保尔。柯察金唱了三首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青春舞曲》《永隔一江水》。张海又起劲了,连唱三首粤语歌,张国荣《沉默是金》《风再起时》《风继续吹》。他的心还在香港,在尖沙咀重庆大厦,在深水埗棺材房。

神探亨特吃饱老酒,戴了老花镜,拉上我爸爸,打开手机说,老蔡,你看啊,这是我女婿公司,互联网金融平台,这两年老行的,年化20%起板,买进十万,一年净赚两万多,比银行理财高得多,比买股票也牢靠。我爸爸笑说,恭喜啊,亨特,你女婿真有本事,你享福了,怪不得,一日到夜,周游世界。神探亨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骏骏也老有出息,我女婿啊,就是头脑活络,除掉赚钞票,其他统统不会,还有一条,就是孝顺老人。保尔。柯察金抖擞精神说,对的,这只金融平台好啊,我买了五万,不到半年,净赚五千多,香烟老酒铜钿,全部赚回来。我爸爸问,你儿子快结婚了吧?保尔。柯察金说,新房子都买好了,共康新村,稍微远了点,但是地铁方便,三十分钟到人民广场,今年春节,就要办喜酒,我想办得风光,多赚点钞票,不要让小辈太辛苦。神探亨特跟保尔。柯察金一唱一和,我不禁泼冷水说,两位爷叔,投资要谨慎。神探亨特急忙说,骏骏,话不好这样讲,我女婿的平台啊,有啥信不过?保尔。柯察金说,你看看,我投资的项目,不得了,委内瑞拉石油,几千亿的项目,美元啊,等于美国背书,现在油老虎世道,美国总统特朗普,也要看了沙特王子眼色行事,没了石油美元,美国人就要下岗,跑到中国来再就业。我摇头说,保尔。柯察金爷叔,你不是最讨厌美帝国主义,金融寡头,石油资本吧。保尔。柯察金面不改色说,我的切口,改不掉了,但赚钞票是好事体,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主义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打破资本主义绞杀,生产力决定一切,生产力是啥东西?就是钞票。冉阿让唱一曲《我爱你,中国》,百灵鸟从蓝天飞过,终结了保尔。柯察金。

张海关掉音乐,拿起话筒说,各位爷叔,新年第一天,我有一桩大事要宣布。神探亨特说,张海啊,你要自己当老板,还是小荷怀了二胎?众人哄笑,张海保持严肃,朗声说,厂长“三浦友和”寻着了。所有人闷掉,一分钟,我瞄一眼我爸爸,他在摸香烟跟打火机,可惜包房禁烟。冉阿让刚唱好歌,木头般立了原地,手里捏了保温杯。神探亨特举起啤酒罐,一饮而尽。保尔。柯察金窝在沙发里,清了清喉咙说,哪能寻着厂长的?张海坐下来,打开包房里的灯,先从甘肃狄先生讲起,再讲到冬至香港行,深水埗棺材房,我们寻到香港王总,才晓得厂长远在巴黎。我爸爸说,你要去巴黎?张海点头说,我想去捉厂长回来。包房内,四个老头,又静一歇。服务员进来送茶水,看到这番腔势,急忙退出。

我爸爸说,小海,我跟你一道去。张海还没反应,我先问,爸爸,你要去啥地方?我爸爸说,巴黎,捉厂长回来,这是老毛师傅遗愿,要是我死了,便是我的遗愿,也会给你托梦。神探亨特喷了酒气说,我也一道去,女儿女婿带我去过巴黎,蛮好的,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凡尔赛宫,凯旋门,老佛爷,赞啊,我再想去一趟。保尔。柯察金跟进说,亨特,能带我一道去吧?我也想拿厂长捉回来,恨煞他了。神探亨特问,你出过国吧?保尔。柯察金说,两年前,一家门去过泰国。我爸爸说,我没出过国,连护照都没。张海说,阿哥,帮师傅办一张护照吧。我蛮尴尬。保尔。柯察金说,现在护照好办的,法国签证麻烦点。神探亨特说,法国是申根国家,签证也不难办,中介一条龙服务,提供存款证明就好。张海说,师傅办护照,一个礼拜就好了,我们六个人,再一道办法国签证,过好年,我们就去法国。保尔。柯察金说,对的,我儿子过年结婚,大事体办好,我就轻松了,不但法国兜一圈,还要去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我提醒一句,爷叔,英国不是申根国,要另外办签证。我爸爸说,我们不是去旅游的,也不是去拍照片,我们是去捉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保尔。柯察金笑说,对对对,不是请客吃饭。我说,你们去巴黎,到底是捉人,还是搞革命?保尔。柯察金说,世界革命形势是密不可分的,就像我们买互联网金融产品,投资对象是全世界,我们的革命对象,也是全世界。我爸爸说,不要吹牛皮了,想想到了巴黎,哪能才好捉人?我们又不是警察,厂长不在红色通缉令上,凭啥拿人捉回来?保尔。柯察金说,可以向法院起诉吧?他诈骗了集资款一百万。我说,民事诉讼有效期,最高三年,当年不起诉,现在过去十七八年了,还有啥好讲?保尔。柯察金闷掉。张海说,先要寻到厂长,确认是本人。我爸爸说,这不要担心,尽管我们都是老花眼,但是厂长,烧成灰也认得。张海又说,寻到人以后,再看他会不会反抗。神探亨特说,你放心,只要我在,他动都不敢动。神探亨特立起来,头顶几乎碰着天花板,只不过腰围粗了两圈,体重翻了一倍,老早是北极熊,现在是非洲象。保尔。柯察金说,然后呢,他就举手投降,跟了我们走?我爸爸说,要是他不肯走,就拿他做掉,塞进麻袋,再绑十公斤铁家什,半夜掼进苏州河。我说,爸爸,巴黎没苏州河,只有塞纳河,再讲呢,你也没这胆量。我爸爸大怒,就要请我吃生活,还好张海拦着。我爸爸坐下说,瞎话三千,我没这胆量?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就在黑龙江,准备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血书都写过,不是死在苏修坦克下,就是杀十个苏修士兵。我说,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叹口气说,是啊,但保尔。柯察金同志还活着。大家皆没了主意,也没了志气,KTV包房气氛,如同遗体告别大厅。张海说,我能叫他回来。神探亨特问,你凭啥?张海说,凭我是他的女婿。我瞟一眼冉阿让,他一直坐在包房角落,没出过一句。张海是厂长“三浦友和”女婿,冉阿让又是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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