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气逼人的大将军掀盖头时,那双拿惯了长矛的手在抖。秦玉霜隔着盖头摸索着亲了他一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他们婚后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活泼好动的男孩,哭声嘹亮,付亦和却顾不得看新生子,只抓着秦玉霜的手又哭又笑,惹得秦玉霜虚弱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脸:“好了……我没事。”
给新生儿取名是个叫人犯难的事,他们讨论了一天一夜都无果,最后付亦和玩笑道:“你喜穿青衣,不如就叫他青衣吧。”
“胡闹。”秦玉霜拍了他一下,“你是想让他唱戏去吗?”
“那便改青色的青为清正的清,愿这孩子往后清正廉明。”
秦玉霜起名起得烦躁,将“付清衣”三个字绕在口中念了两遍,觉得不错,便这么定了下来。
付清衣打小就是个混世魔王,遗传了他爹的身板和他娘的脾气,三岁会打架,五岁能爬树,手撕草药一撕一个准。付亦和南征北战,常常不在家里,秦玉霜骂付清衣都骂累了,这小子被骂了还咯咯咯笑,下次继续犯事儿,若是抬手打他,他逃得比谁都快,甚至还无师自通地晓得要利用将军府的地形藏匿身形。
等付亦和回来后,她把满腔怒火发泄全在了他身上,气得在他耳边大声嚷嚷:“你看看你生出来的好儿子!”
付亦和无奈,只好抱着她反复劝:“你先忍忍,我看这孩子适合习武,等他大一点了,我来带他。”好不容易劝得秦玉霜消了气,他一扭头,看见付清衣手上抓着一大把泥往雪白透亮的墙上糊,一口气没上来,切身感受到了秦玉霜的窒息。他拎着付清衣的领子把他提起来,随手扒下藤条,结结实实抽了付清衣一顿,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抽得鬼哭狼嚎,抽抽噎噎缓不过来,秦玉霜这才掐着点姗姗来迟,温柔地朝付清衣伸出手:“不哭了好不好?知道错了吗?”
年幼的付清衣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爹坏,娘好。
付清蓉出生后,这个道理被更深刻地植入了两个孩子的脑中。儿子已经养残了,秦玉霜本指望着女儿能是个省心乖巧的,谁知道付清蓉在她哥哥的耳濡目染中,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孩子全然没有一点儿京城里大家闺秀的端庄,仗着一身父兄授的武艺,从小就是孩子王,凭一条树枝从街头打到巷尾,今天丞相家大儿子被骂了,明天尚书家二儿子被打了……就算有些大孩子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欺负付清蓉,第二天,付清衣就会给他们套上麻袋结结实实揍一顿。久而久之,付清蓉性子愈发桀骜不驯,唯一能制住她的,就是她那个不苟言笑的爹。
付亦和板着一张脸,一身沙场里磨砺出的肃杀气,冷冷站在兄妹二人面前,任是谁都怂。付清蓉默默朝他哥的身后躲,付清衣则悄悄把她往前拽,平日里和睦的兄妹在父亲面前选择了出卖彼此,世界就是这样残酷。
“生在京城,你们锦衣玉食,富贵无忧,却也目光短浅,庸庸碌碌。你们可曾见识过京城之外是什么模样?”付亦和扫视他们,声音缓慢,却沉重,“你们见过连衣服都要换着穿的乞儿吗?见过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首吗?见过遭逢天灾,吃观音土,最后活活饿死的百姓吗?”
付清衣和付清蓉怔住了,这是超出他们想象的生活,却是京城之外,普通百姓一代又一代的命运。
秦玉霜坐在一边的藤椅上,目光浮现出她年少流亡途中见到的弃婴与尸骨,轻轻叹息。
付清衣小声道:“可……每年的岁宴上,百官给天子的贺词,都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啊?”
付亦和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把嘴闭上,站直了,假装自己没开口。秦玉霜却在此时插了话:“清衣、清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岁宴上的贺词,只是一种美好的期许,当不了真的。你们还是……见识得不够多,心性太天真。”
她转身向付亦和道:“这些孩子顽劣,多半是未知民间疾苦的缘故,清衣大了,有空,你带着他出征吧。”
付清衣想到自己也可以像父亲一样走南闯北,威风凛凛,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激动地跳了起来:“真的?我要去打仗了?”
付亦和狠狠敲了他的脑袋一下:“战争不是儿戏!”
那时的付清衣并未将这些当成一回事,他只顾着对妹妹扯鬼脸炫耀,付清蓉不乐意了,她委屈地瘪了嘴:“我也要去!凭什么哥哥能去我不行?”
付亦和又好气又好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谁叫你平日里偷懒,连那把红缨枪都使不好,去战场上也只是任人宰割。”
“我知道了,等我使好了,爹就让我去!”付清蓉的脑子转的飞快,眨巴眨巴眼睛,冲付清衣吐吐舌头——叫你炫耀,我也能去,气得付清衣一抬手抢走了她的红缨枪,付清蓉急忙抬脚去追,闹得院子里的大黄狗“汪汪”叫起来。
付亦和与秦玉霜并肩笑看孩子们打闹,目光里却含着深深的忧虑,外面是什么模样,他们最清楚不过。这些孩子要面对的,将不再是小院里金色的阳光和街市里五彩的花灯,而是惨白的尸骨和鲜红的血液。
三年又三年,付亦和获封定国公。付清衣在一次一次的磨砺中褪去了纨绔气,付清蓉的红缨枪也已经大成,可以出征了。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也就是那年冬天,付亦和于前线猝然中了冷箭,冷箭上沾了毒,见血封喉。
付清衣扶灵枢回府,天上飘来大雪,纷纷扬扬,像银色的纸钱。百姓自发跪于道路两侧,哀哭声不绝于耳。
秦玉霜站在廊下,她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碧色衣衫,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站在那里,定定看着缓缓走近的灵枢,垂下的睫毛上挂了雪,雪融化,变成一道浅浅的水痕。
付清蓉忍住悲意,给她盖上披风,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她知道母亲不需要安慰,母亲比谁都坚韧,也比谁都清楚生死的重量。
“娘。”付清衣向她跪下,他已经长成能独担大任的少年郎,在外面忍了许久的泪水,看见母亲的那一刻终于涌出,“儿子无能,未能……未能及时察觉到埋伏的弓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