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薰低头正心不在焉地看奏折,她翻了二十多张,竟无一张是为付清衣说情。
圣旨是她下的,然而她看着满朝顺从的文武百官,却有种没来由的愤怒。
李富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扬声道:“陛下!付将……”
他话没说完,付清衣裹挟着一道雪亮的剑光疾若旋风般闯进大殿,他身后浩浩荡荡数百侍卫,没有一人能拦住他。
宋闻薰似乎早有预料,无波无澜地望着他:“你来了。”
他身影如鬼魅,快得让人看不清剑招,剑锋劈过想来阻拦的侍卫,奔涌而出的剑气锋利苍茫,犹带着战场上招招毙命的威势,逼得众人纷纷后退。
在惊呼和叫嚷声里,他已经飞身越过侍卫,剑尖劈头盖脸地凌空斩下,正对着宋闻薰。那疾风暴雨般的剑身照出付清衣惨白的脸色,削铁如泥的剑却没有落在宋闻薰脖子上,只是穿过屏风狠狠钉进了黄金龙椅。
整个大殿顿时一片死寂。
付清衣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袍,清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攥着佩剑的手微微颤抖着,勉强支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宋闻薰下意识要去扶他,付清衣一口鲜血却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染红了宋闻薰素白的手指。
宋闻薰额上青筋一跳,她低下头端详着手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付清衣贴在她耳边哑声问:“把我绑在你身侧,这一生都只能长居深宫,等待着你的宠幸,被万人耻笑、唾骂,这就是你想要的?”
他神情冷静,面容肃穆仿佛出征。
宋闻薰勉强定下心神,挥手辞退了众人。殿门轰然关上,昏暗的光线下,付清衣仿佛尚存于世的一息魂魄,脸色白得吓人。
“……我本不想这样。”她闭了闭眼,“我没有办法了。清衣,你我走到这一步,我若不这样,你还会呆在我身边吗。”
她尾音落下来,虽是在问他,却已经是笃定的口吻。
“我们可以不走到这一步。”付清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血从他握着剑柄的手上滴落,显出一种妖艳的诡异:“陛下这些年扩军备战,损失最小的是你,损失最大的是你的子民。战争一旦爆发,又有无数壮丁充军,无数士兵战死,无数人妻离子散。你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在你眼里,那些人的命不算命。”
宋闻薰沉默片刻,扯出一个笑来,伸手擦干净血迹,嗓音却是颤的:“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你我也会兵戎相见,清衣,太医说你急火攻心,风寒入体,不及时疗养会落下病根,不如先冷静下来……”
“不用了。”付清衣平静地看向她,忽然拔剑,那雪亮的剑锋在半空中一闪而过,径直朝他的喉咙刺去!
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了剑锋,毫不畏惧地阻止了剑锋的前进,血线在空中凝成一道明艳的弧度,像宋闻薰微微勾起的唇。付清衣的瞳孔顿时一缩,攥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影卫飞掠而下,厚重的铁链迅速束缚住了他的双手,将他从龙椅前压跪在了地上。
宋闻薰的手指上,一道剑刻的伤痕深可见骨,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缓步走到付清衣面前,尚且带血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忽然和煦地笑起来:“贵君以下犯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夺其佩剑,囚于熙宁宫。”
“无朕旨意,终身不得出宫。”
付清衣漠然望向她,从前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如今头被人按着,膝盖跪地,白衣上血迹斑斑,狼狈的阶下囚,挣扎的笼中鸟。
“两次了。”他没头没尾地轻声道。宋闻薰却听懂了,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她站在龙椅前,明黄龙袍委地,黝黑的眼睛沉静如汹涌的潭水,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一粒软筋散悄然被送入他口中,强逼他咽了下去。付清衣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干呕起来,他死寂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一丝厉色,缓缓抬头:“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瞳孔颤抖如风中的烛,眼底一片红,却生生忍着,忍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宋闻薰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了一下,与他对视一眼后就飞速错开他的目光,低声吩咐暗卫:“把他送去休息,宣太医,指派人严加看守……他武功已废,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很重,像是在刻意说给某个人听。
付清衣最是心软,碍着十几条无辜性命,不会贸然自尽。
她最了解他,也最知道哪里扎下去最疼。
宋闻薰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逐渐连跪都跪不稳,缓缓倒下去的付清衣,他的目光透过血和人群与她对视,像在拼尽全力寻找什么。一股钝痛忽然后知后觉爬上宋闻薰的肺腑,她空茫地想,为什么现在她掌握了权力,做什么都没人敢置喙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过去她苦心筹谋,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随心所欲么?
她盯着自己满手的血,光滑瓷砖映出明黄龙袍和一个模糊苍白的影子,她惶惑地发现,那个身影居然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她踉跄着后退,狠狠地一把攥住龙椅的扶手,冰凉的金质扶手是一条巨蟒的形状,仿佛正蛰伏着看她,她猛然松开手,那一霎那声音几乎是尖利的:“出去!都给朕出去!”
侍从们很少见女皇如此发怒,脚都软了,忙不迭架着付清衣退了下去。付清衣离开前微微扭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没有仇恨,没有憎恶,甚至没有哀伤。
那是含着怜悯和失望的一眼,却从此成了宋闻薰午夜梦回时最狰狞可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