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右手被托起,慢慢举到眼前。我眨眼,再三确认。终于明白刚才的熟悉感到底来自于哪里。
是手机,我丢了找不到的那部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凯厄斯搜去藏在口袋里。
“扔了它,凯伦。”
手机屏幕倏然亮起,页面上还停留在一页通话记录:两天前傍晚的六点四十二分。这份回忆沉重到要把我的手臂压垮。
“扔了它,凯伦。”他第三次重复了这句话。这很奇怪,因为凯厄斯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我从没听过他对谁把同一句话重复三遍。但他在我耳边,孜孜不倦,如同教导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略带痉挛的手指抽搐着攥紧手机,磨圆的边框仿佛重新长出锋利的棱角,扎得每一寸与它相贴的皮肤都生疼。
“扔了它。”他冷酷的话语像咒语又像蛊惑。
非常艰难而缓慢的,我踩着他的鞋,小心翼翼移动脚尖,原本沾上水汽的皮革现在让夕阳一照,滑腻薄膜完全被温暖的橘红夕阳蒸干,再踩上去有种粗糙的质感。
这种粗糙与地面不一样,带有陌生的不确定性,使人觉得即使它看似稳固平坦,也极容易令人脚下打滑,死无全尸。
我觉得贸然有所动作并不是个好的打算。
像是察觉到我的僵硬,停在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抓改成了勒,他勒着我的肩膀,让我侧过身。
橘红落日在这一刻光芒大盛,金黄日光在那双黑里透红的眼眸里擦亮一丝奕奕神采。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水流旋转,折叠,扭曲,直至最后被瞳心一点吞噬。
连同对面峻峭冷酷的悬崖,悬崖上斧劈剑凿的岩石,岩石下瘦弱平坦的沙滩,以及舔舐着沙滩碧蓝无际的汪洋,也一起吸进去。这些景物混合在他眼底,又在棱镜效应下折射,变成一道金色的目光洒落在我身上,那么不可侵犯的威严。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了种一切被看破刺穿,一切无处遁形的窘迫感,紧接着是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惜无处可逃。
“你必须要扔掉它,凯伦。”一只手握过我的手,皮肤贴着皮肤,带来的感觉比踩着皮革都要光滑,这份不熟悉的光滑让我回不过神。我尝试动了动手指,干燥与湿润,骨节与肌肤。触碰。好的。仍然是光滑。
半拉半拽间胳膊已经悬浮在空中,胳膊下还撑着一只手,像个酒托。
我看着那只悬停在空气里的手臂,觉得那仿佛不再是属于我的一部分。
“为什么不试试呢。”他凝视着我,说出的疑问句就像肯定句,轻松声音里透露着不容置疑,“这只是个快要报废的手机,没有任何价值。人们扔掉不想要的东西,这很正常。”
“正常”这个词一定将我吓一大跳。因为凯厄斯的表情猛然狰狞下去,他以为我又要和他对着干,立刻就要松手。我一惊,死死前倾抱住他的胳膊。没有,我真没那个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这很正常是什么意思。
手机屏幕还倔强地发出亮光,显示屏上惨白的数字如同最令人忧伤的梦魇,每看一眼都是一次无法挣脱的缠绕。
手指松松紧紧,纠结犹豫。我其实并不能准确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那片自跳下悬崖起就遮盖在大脑里的空白,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散去,就像利物浦经久不散的晨雾,迷蒙混沌到你心坎里。
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理由的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其实是不怕高的,一片央求安娜带我去坐游乐园摩天轮的记忆碎片为这种说法提供了依据。而至于为什么后来又害怕高空了,我想大概和休伦有关。
某一次,又或者是很多次,他喝醉酒拿安娜来撒气的时候,我扑上去阻止他。我抱住他小腿,哭泣哀求。我攥紧我的拳头,啮啃撕打。汗的味道,泪的味道,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就变成同一种味道。是家,是家的味道。
我的抗争往往以失败告终,因为那完全是不自量力。一个小孩能有多少力气去和成人抗衡?
这种勇敢的尝试往往以失败告终。休伦把我这看作与我的一场游戏,但他很容易不耐烦,等到他想结束游戏的时候,就会松开安娜被拽的七零八落的头发,转而揪住我。把头皮当作杠杆,将我拖出门扔在黑夜里,再砰一声关上门。
那时我们住在阁楼,家门外就是逼仄的走廊出口,只有一条通往楼下的楼梯。楼主人因为休伦经常半夜撒酒疯,于是把我们一家全部看成疯子,我们搬进来不到两星期,他便在阁楼下到其他楼层之间的楼梯口装上栏杆门。
那门用铁链锁着,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开门,晚上十一点准时锁门。有时候休伦回来晚了,就被锁在门外,他喝到神志不清背靠铁门滑下,眼睛都闭上了嘴里还在咒骂着什么,但楼主人是不会来给他开门的,在他眼里我们一家都是精神病患者。
但休伦并不总是晚归,于是他不按时回来被锁在门外的夜晚,我们家就像个监狱,而他按时回来的夜晚,我们家则像个地狱。
那些被拖出门的夜晚也是如此。
光着脚站在四角见方的空地上,正大光明的出口被铁链锁着,逃跑是难以实现的美梦,唯一剩下的与外界的联系是开在墙壁上一扇两个巴掌合起来大小的窗。
我很喜欢用手指扒着窗户周围的缝隙,看尘泥渗进指甲缝,看手指因反复抠挖而出血,但我不在乎。
我只是想要个更大的空间,这有什么错?
执着地用指甲撬窗,但无济于事。透过窗,入眼是更加幽深绵密的黑暗,比走廊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撬累了,我也不发出声音,深夜扰邻是不允许的。
我不是休伦,我不是胡搅蛮缠的女人,我是一个好女孩——乖巧而安静地蜷缩在地板上,把染血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吸攫取指缝里的腥甜,用它安抚喉咙深处高涨的尖叫。
黑暗沉默地压下来,令人窒息。那里不通风,也没有光,连呼吸都听不到,仿佛一个活着的坟墓,仿佛你已经变成一个死人。
逼仄到极致的空洞与恐惧混合在一起,整个空间里只剩下被遗弃的你自己。
委身黑暗,万籁俱寂。
身处高空与那感觉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