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任务是调查卡尔,而卡尔,以及像他一样的人,存在于这个公寓楼之外的、更广阔的“底层”之中。
她需要走出去,去观察,去聆听。
在终端上用“伊莉娜”的身份卡领取了当日最低限额的营养膏(一种粘稠的、毫无味道的灰色糊状物)和饮用水后,她决定先去公寓楼附近那家所有住户都必须光顾的小型配给商店,购买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同时也借机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和人。
她再次走出407室,沿着楼梯下楼。
在经过二楼缓台时,她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
他穿着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工装,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需要手动打磨的金属零件,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观察楼梯上来来往往的人身上。
这就是老鲍里斯(OldBorin),塞拉菲娜的记忆库里并没有这个名字,但她能感觉到,这种常年待在固定地点、看似无所事事却观察着一切的老人,往往是社区里活着的“信息终端”。
老鲍里斯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审视新面孔的、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又移开了,仿佛她和每天上下楼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塞拉菲娜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维持着“伊莉娜”那种略带疲惫和漠然的表情,继续下楼。
但她已经将这个老人的形象和位置记在了心里。
公寓楼外,街道上的“烟火气”似乎比刚才她来的时候更浓了一些。
也许是到了某个换班或休息的时间点,更多的人出现在街上。
她在街角找到那家标识着“阿尔法第七区综合配给点”的小商店。
店面不大,货架上稀疏地摆放着一些最基础的、由帝国统一配给的生活物资和少数价格高昂的“奢侈品”(比如劣质的烟酒和过期的糖果)。
店主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眼神却十分精明的女人,名叫安娜(Anna)。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常年与底层民众打交道所特有的、混合着不耐烦、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的表情。
此刻,她正一边快速地扫描着顾客的身份卡和配给额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排在前面的一位年轻人的抱怨。
那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穿着沾满油污的工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愤懑。他似乎叫利奥(Leo)。
“安娜大婶,这周的蛋白质配给又少了吗?就这点东西,怎么够我们这些在重工厂干活的人消耗?”他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怨气,“还有,前几天那帮穿着黑甲的‘安全检查员’,差点把我的铺盖都给掀了!说是找什么‘可疑分子’,我看他们就是闲得没事找我们这些P民的麻烦!肯定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又搞砸了什么事,拿我们撒气!”
安娜显然对这种抱怨习以为常,她头也不抬地操作着终端,语气平淡地回应:“行了利奥,少说两句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上面’的事,是我们能议论的吗?前不久刚全区大搜查(刚被严查过),你忘了?想被请去安全局喝茶吗?拿着你的东西赶紧走吧。”她的语气看似驱赶,却也隐隐带着一丝“好心”的提醒。
利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安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悻悻地闭上了嘴,嘟囔了几句“狗屎政策”、“该死的熔炉之心补偿金连买营养膏都不够”,然后拿着他那份少得可怜的配给离开了。
塞拉菲娜(伊莉娜)排在后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也尽收耳底。她低着头,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但内心却在飞速地分析着。
利奥的抱怨,证实了“严查”确实对底层民众造成了困扰和怨恨。
而他提到的“熔炉之心补偿金”,则直接与卡尔的动机联系了起来——显然,帝国所谓的“补偿”,在这些人看来,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是一种侮辱。
这种普遍存在于底层的、对帝国政策的不满和怨恨,正是滋生出卡尔那种极端分子的温床。
而安娜的反应,则代表了另一种底层生态——麻木,谨慎,以及在强权面前不得不选择的沉默和顺从。
轮到她时,塞拉菲娜用略显生涩(符合“新人”身份)的动作递上自己的身份卡,购买了一小块最廉价的清洁皂和一卷卫生纸。
安娜只是瞥了她一眼,没有多问,迅速完成了交易。
塞拉菲娜同样沉默地接过东西,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字。
回到那间狭小、压抑的407室,塞拉菲娜将买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她走到那扇唯一的、被铁栅栏封住的通风口前,试图从那浑浊的空气中,分辨出更多属于这个区域的信息。
恐惧和顺从之下,是无处不在的怨恨和不满。
她冷冷地想。
“熔炉之心”计划的伤口远未愈合,反而可能因为后续补偿的不足和高压的管制而持续溃烂。
卡尔的愤怒并非个例,只是他选择了一种最极端、也最……‘有效’的方式来爆发。
在这种环境下,到底有多少个潜在的‘卡尔’正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
我的“清算”和改革,真的能触及到这些最底层的、最根本的问题吗?
她看着窗外(如果那通风口能算窗的话)那片在工业废气笼罩下显得更加灰暗的天空,以及远处那些如同巨大怪兽般矗立的工厂剪影。
她的任务,比她最初设想的,似乎要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