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南道兴起买卖官职的风气,百姓的生活已不同往昔。商贾、官家富贵愈盛,而普通以农田私活尾生的平民则愈加穷困,久而久之百姓连米粟都吃不得,野菜更是有一顿无一顿。往时因此生出动乱,襄州刺史便伙同道上其他官员以治匪的借口大力镇压,故而消息是有流传入长安,却只是冰山一角,令人难有注意。
如今科举试毕,庄舜然赴任,治匪时将玩忽职守的襄州刺史捉入长安,无疑是让襄州百姓看到了希望。庄舜然前脚返回长安,后头百姓里便有人出声提议上书揭露此事——有人起了头,有心思恢复从前生活的难免不会动心附和。这斩首时日将近,襄州一名姓何的老汉便怀揣联名请愿的奏表到了长安,只可惜未能到大理寺就饿昏在城门。幸之,谢琅磬此日正要出城,见到何老汉倒在路边,善心的将何老汉带回了谢家。奏表亦是由谢家代劳,直接呈到皇帝案前。
奏表是赤字血书。一字字泣泪般描述了山南道上凄惨境况,教人过目动容,不得不重视买卖官职一事。而内中请愿却也不止如此,襄州百姓听闻齐家寨兄擵羯⑥②㈦弟被捕,十分急切,提及官府不曾分担他们困苦,只齐家寨义匪善人,以寨中所得接济县民,救下了多人性命。齐家寨于他们恩重如山,故此,百姓希望皇帝免除斩首,不要错怪好心之人。
皇帝对此自然是听了进去,问斩的事情被搁置下来,刑部与内卫府也开始查办山南买卖官职一事。不过一切终归是表象。
请愿书送入宫中时,皇帝正在孟云思处休息。审阅表书后脸色大变,匆匆去后数日没入后宫。连带着皇后向凌竹也古怪起来,告病免了众妃例常请安,却一日一日不断地召见向氏宗亲,某一日还大发脾气。孟云思那时在宫墙外听了一阵,向凌竹是什么肮脏下作的话都用来骂了容洛,待向凌竹幺弟向启文出来,青绿官服上濡湿一片,幞帽上还落着两枚茶叶梗,狼狈至极。
此时已是十月中旬。秋高气爽,河道夹岸的元宝枫已变作通红的颜色,枫叶垂垂落入小河,偶有游鱼稀奇,拱起鱼尾一扫河面,又飞快潜入河底。
公主重伤三月未醒的消息已传遍长安。百姓们倒没了起初的新鲜,不时提上一提,又换做了其他的言语。没想容洛藏于府中,三月来暗下不知做了多少事情,便是这百姓习以为常的时辰,她亦在筹谋着对向氏做出最后的攻击。
七品的青色官服变成了五品的朱色。庄舜然坐在下方,满面掩不住的喜色与感激:“这些日子忙着接任与查处买卖官职,未曾得来面见殿下,殿下万不要怪罪微臣才是。”
数年匪患得除,庄舜然功劳尤甚,敢做敢为与沉稳的性子使他在朝堂中左右逢源,不少不晓得他底细的文臣有意拉拢于他,被他一一寻了借口婉拒。虽然多有惋惜,但容洛交托他的事情他又怎敢忘记?且,依附于文臣与谢家,确实不如亲近寒士出身的清党、谋一个党首来得让人身心痛快。
“你最是懂事,条理先后都分得清楚,本宫也不是那般小气的。”施施倾唇,容洛招手让何姑姑将新送到府上的时令果蔬送一份到庄舜然眼前,“先前你升迁,本宫未能到场祝贺,眼下也无法替你摆布宴席,暂且以这果子贺一贺你平安复命。晚些时本宫让何姑姑取了库房里的《新山初雨图》,再托杏颜将礼带到府上。你可莫要嫌弃礼品轻薄。”
《新山初雨图》出自宫廷画师辛怀瑾的手笔。庄舜然好字画,早是听过这名字的,当下微微抬了眼瞧容洛,内中是高兴的一片明亮。被一旁的谢攸宁轻笑拍了拍肩头,他才反应过来,拱手作揖,叠声道:“不嫌弃,不嫌弃,多谢大殿下!”
出手大方亦是一种教人不由臣服的魅力。庄舜然升迁宴时见了不少字画,倒弥补了从前只得远观不得近玩的遗憾。此下容洛又赠了这样好的字画,他喜不自胜,坐立都透着一番激动之情。又连声谢了许多,他想着辛怀瑾,蓦然极其前些日子皇帝对他的召见,忙收了脸色,琢磨道:“殿下……微臣有一事不太明白。因此事关乎陛下,臣不知是否行事有误,想问一问殿下,买卖官职这事……是否有损朝中世家利益?”
容洛早已把事情牵扯利害告知庄舜然。陡然听问,容洛立时察觉他问题的晦昧与敏锐。稍一思索,容洛扬眼,反问道:“是否陛下说了什么?”
庄舜然拧眉,面色略略带了凝肃,踌躇片时,他道:“陛下召见微臣,询问治匪一事是否有大殿下的授意。”又一顿,他望向容洛,“微臣觉着殿下与陛下并非传言那般……世家如何陛下如何,大约也明白了不少。微臣以为此事瞒不过陛下……便告知陛下此事有殿下相助,除此以外,关乎谢家同徐度支等人,微臣一概未曾透露。”
皇帝高坐皇位,为皇位不知付出多少,与世家的周旋更是时时刻刻都在进行。庄舜然治匪可说平常,但庄舜然为她幕僚一事皇帝不是不知。若是否认与她无关,皇帝大约不会相信。庄舜然所答已是非常妥帖。
谢攸宁闻言,与容洛互视一眼,侧目看向庄舜然,询问道:“陛下都问了些什么?”
“问了外放,治匪,民兵这些。”庄舜然如实相告,“以及民众上书一事。”
探向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容洛掀眼:“都应了?”
“都应了。”庄舜然答道。
容洛眉心微蹙。倒不是觉着庄舜然承认不好,这些事便是这一时瞒了,往后皇帝也会发现,与其积压着变成以后的大祸,现下坦诚是最好的措施,过后皇帝再想秋后算账,此事也做不了什么借口。她翛然变了颜色,不过是在疑惑——民众上书由她派人挑唆一事,她瞒得极好。皇帝得知治匪民兵都不是问题,只这一事除她与庄舜然外,便唯有齐四海宁杏颜与谢家知晓,这几人与她一条心,是决绝不会把此事捅露给皇帝知晓。
是已死的皇帝细作告知的皇帝?或是她身边的人出了问题——都不大可能。
“我还想着为何会是此时出现这样的东西。”
正在思衬。旁下扬来谢攸宁一声轻哂,只见他朝外唤了一声小厮叶生,叶生便将一个木匣放到了容洛眼前。簌簌几声衣衫响动,谢攸宁在容洛案前跪坐,细长的手指按在匣盖两侧打开木匣,露出内里数十封夹着三根尾羽的信件。每一封信都标有“尚书亲启”四字,而在信封右上角,还以朱砂标有一个细小的急字。
容洛看了看谢攸宁,拾起一封,瞬时满面凝重的苍白。捻着信纸两侧的指尖揉开数横褶皱,信中一字字落入容洛眼中,谢家崩塌,幼弟当面被人斩首,羚鸾宫满地鲜血种种有关过去的记忆再次扑面而来。崭新得如同就在此时发生。
“你先前要我关注家中有无奇怪东西,我查看过后并未得见。直至昨日。”谢攸宁直起身子,伸手抚了抚容洛后背,语气放轻许多,“昨日我为祖父誊写文书,夜间他多饮了酒,书房未曾收拾便回房休息。我瞧房中散乱,帮忙整理了一番,不想就发现了这个匣子。”
见容洛惊魂未定,谢攸宁取走她手中信件,不再让她看下去,“匣子放在存放书信的大箱里,制式花纹同其他的匣子并无区别,其上也压了许多木匣,看样子是近月放进去的。我本也没躲关注,但匣上五蝠的羽翅里缺了个‘谢’字,并非是族中特意订下的木匣。祖父已睡,我也不好问,就自作主张打开看了……却真应了你的担忧。”
信内是谢家同南阳王的来往。南阳王手下兵力居大宣第三,谢玄葑是文臣,纵使祖上武人出身,如今也毫无可能与什么武家有牵扯。且南阳王情况特殊,他是皇帝兄长,在武恭帝在时便被武恭帝大加青睐,曾与连隐南之子有过夺嫡争斗。后连隐南杀子称帝,南阳王为保命放弃争夺太子,带兵镇守边疆,常年不归长安。
这一大世家同原先有可能为帝的亲王有所交往,本是免不得让人生出心思。而这信中所言,恰恰坐实此事——信中伪造二人勾结言语,字字皆以“当今陛下昏庸无能”筹谋造反。与容洛听过的、诛十族的言论一模一样。
心中滞了一口气,哽得容洛不由皱眉。深深喘息,容洛将信同木匣从谢攸宁手上拿回来,继续看下去。
长久的静默。庄舜然不知情势,在一旁安静坐着。谢攸宁则是颇为疼惜地望着容洛,揣测她此时感受。
袖角金铃砸落蒲席,发出凌乱的响声。容洛将木匣合上,长久,她语气低缓。做了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