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近来过于劳累的缘故,又兼是秋日里,皇帝还咳嗽了几声,眼中的红血丝也久未消散过。
听到倪常善打发干儿子倪赐清过来这么告诉她,媜珠忙不迭紧缩蛾眉,一手抚在心口处,面上是一副心疼皇帝心疼得不得了的贤惠妻子模样。
她吩咐椒房殿小厨房里的厨娘去炖一盅四神汤来,又与倪赐清说,若是一个时辰后皇帝还在宣室殿里忙,就让他来椒房殿里取走这盅汤去,带给皇帝用,充作是夜宵。
倪赐清连连应了,这才退下。
等倪赐清走后,媜珠一个人静静坐在椒房殿内的宝座上,凝神看着面前纱窗外的秋日黄昏景象。
皇帝不来,这椒房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往往并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她的一生,仿佛都是为了困在这金殿暖阁里等待着皇帝的到来的。
殿内侍立的宫婢们离她很远,媜珠躲在珠帘后,慢慢握紧了自己方才抚在心中的那只手。
她把那只手伸了出来,放在面前,仔细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每一分肌理纹路,一种寒凉的感觉很快爬满她全身。
她忽然觉得她似乎很虚伪。她是一个虚伪的、无情无义的女人。
因为就在刚刚,在倪赐清告诉她皇帝政务繁忙、胃口不佳,已经草草用了晚膳的时候,她内心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在倪赐清面前“表演”出一种名为牵挂和担心的情绪。
她需要表演。倪赐清是倪常善的干儿子,倪常善是皇帝周奉疆身边的亲信宦官,倪赐清,就是皇帝的耳目和眼线。
身为一个后妃,她在皇帝的耳目眼线面前的一言一行,都是她对皇帝的态度,这些小宦官都会把她的表态转告给皇帝,继而影响到皇帝对她的看法。
所以,哪怕她对于皇帝今日的一饮一食和作息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去了解,但是只要有人告诉她皇帝今天很累,她就必须得装成一副关心和在乎的样子。
方才,她就是用这样虚伪做作的姿态,骗过了倪赐清,也差点骗过了她自己。
——她发现她好像根本就不爱皇帝。
可是媜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是忽然变成这样的吗?她是忽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吗?
她为什么会不爱皇帝?
她是所有人眼中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子,她的丈夫给了她发妻的名分,整个家族的荣耀,皇后的尊荣,专房之宠的恩泽,空置六宫不纳妾室的殊遇……
就连她婚后多年没有生育,皇帝都不曾怪罪过她半分,也没有以此为借口纳妾生子。
甚至,她的丈夫并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也不是面容丑陋的猥琐男子,而是一个年轻俊美、身体健壮的皇帝。
那么,她为什么心底对他生不出几分爱意来?
她能感觉到,她对别人的情意和牵挂,似乎都是真切的。
见到太后气色不好,她是真心的牵挂,特意叮嘱崔嬷嬷叫人去给太后做鸽子汤来;
见到穆王妃才生产后不久就受了牵连被皇帝斥责,她是真心心疼她,特意命宫中女官挑选了上好的各种补品去穆王府里看望她;
就连今天见到颍川公主怀着身孕还要为驸马前往交州平叛之事忧心,她也是真心心疼公主。
唯独面对皇帝时,她是在假装“关心”。
明明所有人都告诉她,年少时她和皇帝周奉疆是多么的相爱,尤其是她,她是那么的爱他,一心认准了这个男人,立志非他不嫁。
难道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场失忆,让她忘记了她从前对皇帝的感情了吗?
可是,为什么她对太后、颍川公主、穆王妃她们,却皆是真心的呢?
媜珠心底涌起的不仅是一阵有一阵的困惑,更是惭愧和自责。她为自己没有那么爱自己的丈夫而感到愧疚。
想到今日颍川公主提及驸马韩孝直时眼底流露的哀伤和不舍,每一分都不似作伪,而同样身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就没有像颍川公主那样爱她的丈夫。
还不待媜珠再往深里思索下去,她的头颅陡然又开始了隐隐的抽痛,让她眼前一片昏黑,整个人都几乎天旋地转了起来。
媜珠只能压下这些心思,连饮了数口热茶,这才缓缓靠在椅背上平复了过来。